秋日里的阳光穿过林梢，投进巷子，照在岑浮舟身上时，无端让他感觉到燥热。
李青溪方才说什么来着？问他想不想娶她？
能梦见她问他这个问题，看来他是在做梦。
但是，这梦怎么这么真实呢？
岑浮舟忍不住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有点疼，这不是梦？
不确定，再掐一把。
还是有点疼。
但她怎么会问他这个问题呢？她又不喜欢他。
要不把袖口里藏的短匕拿出来，扎自己一刀吧。
这样就算是做梦，也醒了。
他还没来得及摸出短匕，面前的人忽地抬眸，然后伸出手来，把他推到墙根，颇有些恶狠狠的意味，盯着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与她方才胆怯的模样大不相同，让岑浮舟愣在原地。
事实上，在他沉默不语的短短时间里，李青溪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一开始，她怯懦，惶恐，紧张，不安，害怕被拒绝。
后来，她想说都说了，要丢脸也是注定的事了，似乎也不用怕，鼓起勇气面对就是了。
最后，她开始生气了，觉得林兄实在是太磨叽了，自己这么豁出去，他却好半天不说话，到底是想干什么？
李青溪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把就将人按住了。
她没有岑浮舟高，但目光里杀气腾腾，一时间把他镇住了，仿佛自己回答错了这个问题，就会被她宰掉一样。
事实也极有可能是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李青溪就又开始发问了，一句比一句大声。
“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你是不是倾慕我？”
“不想娶我的话，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与她声音重叠的，是少年郎焦急而又坚定的回应。
“想娶！”
“是！”
“我心悦你！”
狭窄的巷口里，余音不绝，声声入耳。
岑浮舟还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答出来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怕她觉得自己孟浪。
李青溪亦是如此。
但她反应过来后，欣喜充盈整个心房，如同吃了蜜浆一般。
刚才，林兄说什么？
他心悦她。
他想娶她！
邱爷爷居然真的说对了。
一片寂静之中，两个人抬眸对上彼此的目光，都愣住了。
随即不知道是谁先露出了傻傻的笑容，把另一个也逗笑了，紧张的气氛消散，只留有羞怯之意。
大概是头一次经历风月之事，两个人都没有经验，虽然心头情意绵绵，面上却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在巷口站了好久，李青溪还是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浆糊。
也不知怎么想的，这般情况下，她竟是先说了一句：“回、回去吧，这风有点大，吹着凉。”
岑浮舟也晕乎乎的说道：“是……是有点凉，回吧。”
分明方才表明了情意，可他们一前一后回了院子里，各自在树下坐着后，都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只时不时看一眼对方，而后垂眸低笑。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整天。
以至于大院里的孩子们都看出了不对劲，纷纷上前关心。
邱小二还以为他们又吵架了，试图从中作和，最后被见多识广的邱大夫拉去磨药粉。
到了黄昏时分，岑浮舟如同以往一样，送李青溪回家。
长长的巷道里，他们并排行走着。
李青溪轻微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踏在岑浮舟心上。
巷道有点窄，她的手就在他身侧，只需要轻轻一勾，就可以牵住。
岑浮舟这样想着，喉咙发涩。
他也这样做了。
温热的触感传来时，李青溪愣了愣，脸颊发热。
但随即，她毫不犹豫地，与那只手十指紧扣。
两颗心也因为这炙热的手温，紧紧相连。
他们分明什么话也没有说，却又已经吐露了千言万语。
岑浮舟的心落到了实处。
之前她问的太过突然，打乱了他的思绪，只顾着回答问题，却忘了问她，喜不喜欢他，要不要嫁给他？
现在这两只交缠在一起的手，就足以说明李青溪的心意。
从前为了避免被家里人发现她在外面“兴风作浪”，李青溪只会让岑浮舟送到离李家最近的一条暗巷前，然后自己回去。
但今天，他几乎是步步紧跟，就差一起进李家的大门了。
李青溪也走得很慢，她恨不得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
只可惜，济民堂到李家的路并不算多远。
少年的情思，总是含蓄而又厚重的。
到最后，他们也没说什么甜腻腻的话。
只是一个依依不舍地回头，另一个人站在巷子里目送她回家，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才转身离去。
在李青溪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想到诗书里说的“共此明月光”傻乐时，岑浮舟也在济民堂的里对月思卿。
他没想到，李青溪也喜欢他。
这是意外之喜，将他的理智都冲的坍塌了。
他只想永远跟她待在一块儿。
哪怕只是牵着手，一起走无尽头的路都好。
直到半夜，岑浮舟都睡不着。
将来下聘的时候，他一定要亲自去城郊，猎来最好最壮实的大雁，送到李府。
当然了，其余的也不能少。
侯府这么多年攒下了不少金玉首饰，还有极品东珠，铺子地契，到时候也全部拿过来当聘礼。
他的院落虽然够大，但她素来爱动，怕是逛不了几天就烦了。
要不，还是把相邻的西苑也打通吧。
那边是他的练武场。
等娶了妻，他要每日陪着她出去玩乐，也大概率成为摆设了，用不着。
唔，家里的布置也要改一改。
青溪说过，不喜欢那些暗色布局，得种上花，再挖塘养鱼。
……
他想了许多事，全都与李青溪有关。
天将亮的时候，岑浮舟还没有睡着，反而是格外精神，拿了笔墨纸砚，给家中人写信。
边关战事未了，父亲仍在杀敌，他现下是肯定没法议亲的。
唯一的机会，也只有年关，或者等瑞王一党被击败之时。
但在这之前，他要将家中一切都安排妥当，并告知母亲，他寻到了心上人。
镇北侯府主母秦氏，出身世族，素来最重礼制。
从前她就说过，未来儿媳妇，必须是知书达礼的闺阁千金。
倘若岑浮舟直言自己要娶青州县令之女，怕是她不会答应。
而且青溪的礼法，确实学得不怎么样。
他不仅得想办法让秦氏接纳青溪，还得让她不因为礼制约束她。
所以，岑浮舟果断撒了个小谎。
他在信里说自己遭到瑞王一党暗害，身受重伤，还被追杀，最后在无量山被李家小姐所救。
“……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青溪于儿子有救命之恩，我本就无以为报，又因她品德高雅，性情开朗，而心念意动，今生今世只想娶她为妻，再不要旁人。”
“除却此番婚姻，儿子希望您能容许我，借用族中力量，扶持未来岳家去京都就官，日后咱们两家便在一处，不必隔着千山万水。”
“希望母亲成全我一番情衷，儿浮舟敬上。”
待到花了半页纸才写完李青溪的优点后，岑浮舟将信装进了封袋里。
过几日他去州城，就会让钱庄掌柜将信件寄出去。
这样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能接到家中的回信。
父亲那边，他不打算寄信。
虽说现在青州这边的危险是解除了，可若把信送往边关途中被人截获了，到时候他又会迎来无穷无尽的刺杀，说不定还会连累李家。
天边朝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岑浮舟收拾齐整了衣装，去了李家。
当然，他没有进门，只是在不远处等着，想看看李青溪今日能不能出来。
虽然只是一晚上没见，但他很想她。
李青溪自然也是同他一样的想法。
少年人是抵抗不了，情思猛烈袭来时带动的风浪的。
她亦是大半夜没睡，用过早膳后就匆匆找借口回房，再从后门溜出来去济民堂。
只是她方才绕到那暗巷里时，就与迎面而来的少年郎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之际，震惊与疑惑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笑容。
他们甚至于不需要多说什么，就猜到了彼此心中的想法，并且为这份真切的心意而觉得开怀。
李青溪甚至于觉得，自己吹得根本不是荒凉秋风，而是和煦春风。
他们本就有感情基础，在花了几天克服羞怯之意后，对彼此的喜欢满盈于心，相处起来十分和谐，更胜从前。
期间，岑浮舟向李青溪道歉，并想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但她却是认真问他：“我记得你从前在州城遇到过仇家，如今彻底安全了吗？”
他迟疑了瞬间：“倒也没有。”
瑞王谋反的事不解决，他不回京继续待在青州的话，总是有些危险的。
但他应该可以应付。
“那你不必对我多说，以免暴露出去，再遇到什么麻烦事，况且你叫林丰也好，其余名字也罢，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
听到这话时，岑浮舟一怔，久久无言。
他自认为欺骗了她，如今想要坦诚，她在意的却是他的安危。
这样的人，如何让他不喜欢。
到最后，岑浮舟还是没有说出自己是镇北侯府世子的事，但他牵过她的手，写下了两个字。
“浮舟？”
“嗯，这是我的真名。”
她念了这个名字好几遍，而后笑道：“我们还真挺有缘分的，你看，你叫浮舟，我为青溪，我们又在暑日相遇，在青州，夏季里泛舟溪上，可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岑浮舟亦是勾唇。
岑与李，山与木，轻舟，明溪。
这么一想，他们还真是世间绝配。
只可惜李青溪早就习惯了他的假名字，叫了几声浮舟之后，总觉得不顺口，又改回叫他林兄。
而她怕自己爹娘发现出来鬼混的事，也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下叫她的真名。
济民堂的孩子们，完全没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虽然两个人一有时间，就粘在一起说笑，但从前他们不也是这样么，他们都习惯了。
只有邱大夫看出了真相，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暗地里叮嘱李青溪，切莫私定终身
“再怎么样，也要等他三媒六聘来你家下定，才算是名正言顺，在这之前，不能与那小子太过亲近。”
他完全是把李青溪当做自己的孙女，又是大夫，才会这么不避讳的提及这些事。
但李青溪压根没想过这种事，在男女之事方面，还有些懵懂，只觉得邱大夫有些莫名其妙。
她转头跟岑浮舟说了，还问道：“我跟你不一直这么亲近吗，从前怎么不见邱爷爷提呢？”
她不懂，但岑浮舟懂啊。
当即闹了个大红脸，被茶水呛到后，他还要佯装镇定附和她。
秋日行到大一半时，李青溪拉着岑浮舟又一次去了南禅寺。
上次她来这里时，供奉了香油，许下愿望，希望邱大夫尽快好起来。
眼下，他的病情已经好转了。
除此之外，李青溪无意中得知，当初她拉着岑浮舟去南禅寺拜的最后一位菩萨，是送子菩萨。
虽然一开始得知此事时她有些害羞，但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她拜了佛堂，才得以同岑浮舟两心相许。
所以今日来，权当是一并还愿了。
上一次是想着来都来了，所以顺道每一位神佛都拜一拜。
但这一次，他们是来专程来拜这位掌管姻缘的菩萨的。
红绸带上认真写了“青溪浮舟”四个字，底下接的是永结良缘，天荒地老。
她拽着他虔诚恭敬地跪在蒲团上，三拜九叩，奉上香火。
岑浮舟成了今日捐献香油钱最多的香客，还买了只在佛前开过光的铜铃。
递给他铜铃的小和尚说，它能辟邪去灾，保人心想事成。
本来他们是要带回济民堂挂着的，可拜完那送子菩萨出来，一阵风拂过，铜铃悠悠作响。
李青溪有了新的主意：“方才我看咱们的红绸就挂在廊下，不如这个也一起挂上吧。”
岑浮舟当然不会拒绝。
红绸上写了他们的名字，也是一种誓愿，若是以后成了婚，也可以再取回家中，当做纪念。
为了同后来人区分开来，他还在那内壁上，用刀刻了痕迹。
铜铃挂在廊下，随风荡出阵阵清脆地响声，送情意绵长的少年人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