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秀山上的风还在耳边绕，竹影扶着慧明的手微微收紧，指尖触到披风下那截不算宽厚的肩膀，心里像被雪粒打了似的，泛起一阵涩。
竹影和画眉都是佟家家生子，佟佳氏慧明没有经过选秀，而是直接召进宫的，慧明从穿一件皮袄都会被呵斥少女，到如今端坐在慈宁宫的太后，慧明走过的路，她们看得比谁都清楚。
那年慧明刚入宫，姑母还在，可姑母身子弱，护不住这个亲侄女。孝庄太后瞧不上佟佳氏，总说“外戚当慎”，话里话外都带着敲打。宫里的人最是势利，见太后不待见，份例上的绸缎首饰虽没短过——毕竟是康熙爷的表妹，明面上的体面得给足——可暗地里的磋磨却没断过。
有次慧明生辰，御膳房送来的寿面里掺着沙子，小厨房的管事嬷嬷跪在地上，哭着说是“底下人笨手笨脚”，可谁都知道，那是慧妃宫里的人授意的。慧明没发作，只是让竹影把面倒了，自己泡了碗清茶，就着一碟咸菜过了生辰，夜里却在灯下悄悄抹泪，怕被人看见，连哭声都憋在帕子里。
还有那年秋日围猎，慧明骑的马被人动了手脚，在林子里惊了，把她甩在地上，膝盖磕出好大一块血。康熙爷虽罚了马夫，可查来查去，终究是不了了之。慧明躺在病榻上，听着外面传来其他嫔妃说笑的声音。
后来赫舍里皇后去世，慧明被封为皇贵妃，执掌宫权，情况才稍好些。可孝庄太后依旧淡淡的，宫里的人见她有宫权有宠，明面上恭敬了，暗地里的算计却更甚。
“太后，雪越下越大了，咱们回吧。”画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体贴，打断了竹影的思绪。
慧明点点头，转身往山下走。披风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盖住，像从未有过似的。
慈宁宫的朱漆大门刚推开一条缝，慧明就见雪地里立着个熟悉的身影。胤禛披着件玄色貂裘，雪沫子落在他肩头，竟像是缀了层霜。他见了慧明，忙撩衣请安：“额娘。”
“快起来，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在屋里等着？”慧明连忙伸手去扶，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嗔怪道，“手这么冷，定是在外头站了许久。”
胤禛顺势起身，笑道：“想着额娘赏雪该回来了，过来接您一程。”
进了暖阁，竹影麻利地接过慧明的披风，苏培盛也替胤禛解下貂裘，两件厚重的衣物刚被拿走，殿内的暖意便立刻裹了上来。画眉端着托盘进来，两碗姜汤冒着热气，姜香混着红糖的甜，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气。
“刚赏雪回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画眉将碗递到两人面前。
慧明端起碗，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瞥见胤禛正低头喝着，动作利落，竟像是在饮寻常茶水，便也不再犹豫，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舌尖还残留着姜的烈，心口却渐渐暖了起来。
“刚在堆秀山上，还想起你小时候在外面玩雪的事。”慧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眼底带着笑意，“那时候你就喜欢堆雪人，还一点不怕冷，一玩起来就不愿意回宫吃饭，被我发现了，罚你抄了论语》。”
胤禛放下空碗，闻言也笑了：“额娘记性真好。那时候年龄小，玩起来总不觉冷，对下雪很是新奇。”他看向窗外，雪又下了起来，“这场雪下得及时，农田该不旱了。”
“你呀，三句话不离社稷。”慧明嗔了他一眼，却也没真的责怪，“倒是后宫那边，你也多上点心。不是额娘催你，只是你的子嗣到底单薄了些。”
“额娘放心，儿子心里有数。”胤禛应道，目光落在慧明鬓边慢慢多起来到银发上，语气软了些，“额娘且放宽心 ，不必为儿子劳心伤神。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外面又下着大雪地面多为滑，额娘还是多多照顾好身体。”
“老骨头了，活动活动才舒坦。”慧明摆摆手，又让竹影取来刚炖好的银耳羹，“尝尝这个，放了冰糖，甜丝丝的，压一压姜味。”
银耳羹炖得糯软，甜而不腻。两人坐在暖炉边，你一勺我一勺地喝着，偶尔说几句家常，殿外的风雪声成了最温和的背景音。
“禛儿，不妨我们去亭子里，边吃吃锅子，边上雪！”慧明这话刚出口，眼睛亮得像落了雪光，手里的暖炉都忘了攥紧。胤禛瞧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额娘既有兴致，自然好。只是亭子里风雪大，仔细着凉，不如就在这暖阁里？”他指了指四面的玻璃窗，“您看，这窗明几净的，外头的雪景看得一清二楚，不比亭子里暖和安稳？”
慧明凑近窗边，玻璃擦得透亮，窗外的红梅、覆雪的宫墙尽收眼底，像一幅会动的画。她笑着点头：“还是禛儿想得周到，就依你。”
苏培盛和竹影早已机灵地忙活起来。不多时，暖阁中央便支起了黄铜小炭炉，锅里的清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旁边的铜盘里码着切得薄薄的羊肉片、新鲜的菌菇和时蔬，还有几碟精致的酱菜。角落里的地垄也烧得旺了，暖意从脚下漫上来，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融融的热气。
胤禛亲自给慧明斟了杯温热的米酒，酒液泛着琥珀色，带着淡淡的米香：“额娘少喝点，暖暖身子就好。”
慧明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就喝这一杯。”她夹起一片羊肉，在沸水里涮了涮，裹上麻酱，递到嘴边，眯着眼笑道，“还是这口最对味，这小厨房手艺越来越好了。”
胤禛也跟着涮了一片，羊肉鲜嫩，麻酱香醇，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儿臣记得小时候，额娘总在雪天给儿子做这个吃。”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那时候总觉得，锅子烧得慢，可等着肉熟的功夫，比现在吃着还香。”
“可不是嘛。”慧明叹了口气，“那时候你总急着抢，烫得直吐舌头，还不肯放筷子。”她又夹了块冻豆腐放进锅里，“现在你长大了，比以前稳重了不少。”
“是儿子不好，让额娘受担心了”胤禛的声音低了些。
慧明摆摆手，眼尾的细纹舒展开来：“现在看着你好好的，哀家心里比什么都舒坦。”她看向窗外，雪花落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蜿蜒而下，像谁在上面画了幅写意的画，“你看这雪，下得越大，明年百姓就会有一个好收成。”
米酒的暖意渐渐上头，慧明的脸颊泛起微红。她靠在软榻上，看着锅里翻腾的热气，听着胤禛偶尔说起的朝堂中某个大臣的趣事，偶尔插句话，说些宫里的新鲜事——哪个宫的梅花开得好，哪个小太监手脚麻利，琐碎却温馨。
地垄的温度越来越适宜，暖阁里的酒香、肉香、炭火气混在一起，让人安心。窗外的雪还在下，紫禁城一片素白。
胤禛看着慧明眼角的笑意，忽然觉得，这万里江山再大，也抵不过此刻的一碗热汤，一句家常。他举起酒杯，轻声道：“愿额娘岁岁安康。”
慧明笑着与他碰杯，米酒的甜香在舌尖散开：“也愿禛儿事事顺遂。”
雪落无声，炉沸有声，母子俩的笑声落在暖阁里，被厚厚的窗玻璃和融融的暖意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