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姚青玲擦净手指,认真比划的样子,看着自己手上油污与小龙虾的“战斗痕迹”,再想到刚才自己目光在美食与手语间来回切换的、下意识的分神……一个她平日里或许未曾深思,此刻却无比清晰的事实浮现出来:
和姚青玲沟通,确实需要更多的专注和耐心,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麻烦”。
这种“麻烦”,在日常生活的细水长流中,被无声地放大。
就像她刚才想到的,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谈心时刻?
更多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做着琐事——剥虾、刷手机、盯着电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种碎片化、并行处理的交流方式,在亲密关系中几乎成了默认。
男人可以盯着游戏画面跟女友抱怨工作,闺蜜能一边追剧一边吐槽男朋友,信息在眼神余光与背景音中快速交换,情感在看似不经意的闲扯里流动。
可这一切对姚青玲而言,天然存在壁垒。
她要参与进来,就必须停下手中的事,将对方的注意力完全“抓”过来,或者自己费力地去跟上那些分散的、快速切换的话题线索。
就像此刻,她想回应童梦君的关心,就必须先放下美食,清洁双手,然后才能进入“对话”状态。
这种每一次交流都需要的“仪式感”和“中断感”,在日常频繁的互动中,积累成了一种无形的消耗和距离。
童梦君原本以为,姚青玲的沉默只是因为对李三阳的“偏爱”反应不满。
她今晚溜过来,带着一点好奇,一点姐妹间的八卦心态,甚至暗自想着,如果真是因为李三阳“雨露不均”让青玲吃味了,那解决起来再简单不过——撺掇李三阳多来陪陪她,说点好听的,多用行动“补偿”几次,什么小情绪都能熨平。
毕竟,在她看来,这后宫里的悲欢嗔痴,大多绕着那点亲密关系打转。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窥见的,是这样一层更深刻、也更无奈的情绪。
姚青玲不是在吃醋,她是在自卑。
这和林雏凤那种带着娇嗔、寻求安抚、甚至有点表演性质的“自卑”截然不同。
林雏凤的“平胸自卑”,更像是情侣趣味的一环,是气氛到位时的一点小撒娇,是亲密关系里一种独特的互动方式。
就算李三阳不哄,她自己过会儿也能笑嘻嘻地抛在脑后,或者转而用其他方式“讨回公道”。
但姚青玲的自卑,扎根于真实的、无法轻易改变的缺憾。
她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在做饭时随口抱怨咸淡,在打扫时哼着歌闲聊,在赖床时嘟嘟囔囔地撒娇,在争吵时劈头盖脸地控诉……
她所有的情绪表达,都需要一个更正式、更专注的“通道”,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总是需要按下“暂停键”的局外人,无法融入那种自然而然、流淌在日常琐碎中的亲密氛围。
她羡慕的,甚至不是谁得到了更多情话或宠爱,而是那种能够轻松随意地“插入”对话、随时随地用声音表达存在感的“能力”。
这种能力的缺失,让她在热热闹闹的七人关系中,时常感到一种身处人群却依旧孤独的寂静。
童梦君彻底明白了。
她看着姚青玲低垂的眉眼,那里面不再是清冷的疏离,而是一种对于无法完全“同步”的无力感。
这份自卑,不是因为李三阳做得不够好,而是源于她自身条件与这个喧闹亲密环境之间的、某种难以弥合的缝隙。
是啊,姚青玲确实很美,那种清冷皎洁、不染尘埃的美,稳坐校花榜首,是无数男生心中不可亵渎的白月光。
更别提她那惹人怜惜的身世、自强不息却从不诉苦的坚韧,以及那种身处逆境依然保有纯净气质——这一切叠加起来,让她成了校园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男生们视她为需要呵护的珍宝,女生们——在最初可能的微妙观望后,经由她两位室友周幽兰和徐嫣然不遗余力又恰到好处的“科普”,也都知晓了她的不易,从而转化为真诚的关心与爱护。
老师们自然也对这样品学兼优又身世坎坷的学生格外关照。
当然,周幽兰和徐嫣然很聪明地略过了姚青玲现任男友身价数亿这点,倒不是隐瞒,只是避免无端的风言风语打扰她的平静。
于是,姚青玲在校园里,几乎获得了男生、女生、老师三个群体的一致温柔以待。
大家下意识地帮她占座,轻声细语地同她交谈,活动时总不忘考虑她的便利,任何可能涉及体力或不便的任务都不会落到她头上。
人人都想保护这株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幽兰,不愿她再受风雨摧折。
但是……这种被所有人小心翼翼特殊照顾的感觉,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
这是一个尖锐而深刻的矛盾。
众人的好意是真挚的,出发点纯粹是希望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能过得轻松些,少些障碍。
姚青玲也并非不识好歹,她感激每一份善意。
然而,当这种“特殊照顾”成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氛围,一种默认的相处模式时,它无形中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这道墙时刻提醒着她与他人的“不同”,将她定位在一个“需要被帮助的弱者”角色上,尽管无人明说,甚至大家都竭力避免这样想。
她渴望的,或许不是更多的便利或呵护,而是被平等地对待,被看作一个完整的、普通的、有能力也有缺点的个体。
她希望别人和她聊天,是因为想和她交流思想,而不是出于同情或礼貌;希望参与活动,是基于兴趣和能力,而非被安排一个“适合她”的轻松位置。
希望那些帮助是偶尔的、自然的,而不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将她与其他所有人区分开来的“待遇”。
这种“被特殊化”的孤独,与她因沟通障碍而产生的“无法畅所欲言”的孤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更深层次的自卑。
她不只是无法在聊天中随意插话,更是在人际关系的定位上,被善意地“隔离”在了某个需要被降低标准、被额外考虑的位置上。
童梦君彻底沉默了,她看着姚青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发现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姚青玲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李三阳或姐妹们调整沟通方式,更是需要在更广阔的人际环境中,找到那种“被平常心对待”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