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真要往里面掺土?”
一名被指派过来,协助李荣做那什么伸腿瞪眼丸的县衙小吏,拿着李荣给的配方,直皱眉。
配方中糯米,粟米,麸子都是日常食用之物,并不令人多么稀奇。
甚至什么甘草草根,那也算是能吃之物。
可唯独这观音土,看的是直让人嘬牙花子。
京畿之地,即便频繁受灾,可也没到吃土的境况。
这观音土吃下肚里确实能饱腹,可也让人五谷难消,食用多了,会被活活憋死的。
往昔大灾之年,不到万不得已,是没人会吃这东西的。
因为吃了它,你的命算是交给了老天爷,只等着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就收走你。
如今,手里的这张配方表中,观音土的比例明显占了大头。
说是什么伸腿瞪眼丸,吃一颗三天不用吃饭,耐饥救命,吃了泥和粮食的大土丸子,可不得伸腿瞪眼。
小吏觉得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这样赤果果地坑害百姓,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你懂什么。”一把夺过那张配方表,李荣没好气地道,“观音土,那能是随便的土吗?那是唐驸马在好寺庙里佛像莲座下求来的神土,别废话赶紧找人来干活,我这一箱银子还等着发呢。”
说着,他还故意用刀鞘,挑开了从县衙大堂抬过来的那箱失而复得的赈灾银。
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看的小吏一阵咬牙切齿,那里面还有他的五两银子。
得而复失,比从未得到,更让人心疼。
“玛德,反正都是那个姓唐的搞出来的,老子不管了,等会儿就跟那些百姓说去,让他们传到外面的流民里去,看那些流民知道自己吃的是土后,会不会造反?”
他愤恨地在心里诅咒唐辰祖宗十八代一番后,径直下去找人来搓泥丸。
望着小吏气哼哼离去的背影,李荣笑眯眯地摸着立在身旁的长刀,那镶嵌着银色狼头的刀柄。
“一帮只会吃拿卡要的酒囊饭袋,哪里知道唐驸马的算计,等你们想明白了,早被驸马爷卖到爪哇国去了。”
……
“什么?”入阁半年来,首次休沐的叶厕,用过早膳,正吩咐下人,准备轿子。
他欲前往国子监安抚一下昨日受惊的监生,人还没出门,便被管家送来的一则消息,惊得长身而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仲芳,杨大人,今早被人发现,吊死在国子监牌坊上,陛下震怒,勒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并东城所彻查。”
管家面色慌乱,语带急促,他即便是个下人,但在京城耳濡目染下,也知道一个朝廷命官吊死在国子监牌坊的事非同小可。
杀官形同造反。
更何况,还是一位刚刚名动京城,死劾奸佞的大清官。
如今,无论是他的同僚,还是他的对头,都会因为他的横死,一下子登上风口浪尖。
只希望,这次老爷不会受到什么牵连吧。
他这个想法才刚刚升起,陡然听到一声厉喝。
“唐——辰——老夫要与你不死不休。”
叶厕喊出这话时,可谓用尽全力,以至于嘴角都溢出鲜血,且不等尾音落下,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骇的刚刚还担心他的管家,惊慌失色,手忙脚乱。
孟府。
昨日与洪福帝长谈过后,自请去江南审理徐时行身死一案的孟嵩,在等下人们备车马时,突然听到下人汇报,惊得握着书的手猛地一颤。
“是唐辰?在报复?”
只是,这话刚说出口,孟嵩悍然摇头否认。
“不对,不是他,我这个便宜干儿子虽然行事乖张了一些,但这么低级,又易犯众怒的事,他不会做。
重要的是,这样做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想到深处的他,情不自禁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起步来,边踱步边喃喃自语。
“从他以往行事风格来看,没好处的事,他不会做。
好处少了的,他不屑地做。
只有那些收益超过十倍的事,他才会去干,哪怕其中凶险异常。
譬如怂恿福王夺嫡。
此事,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凶险万分,又漫长无期的事。
可,偏偏他去做了,而且还做成了。
当时所有人都在准备应对福王势力可能的崛起,觉得他的势力弱小,短时间内怎么也不可能和隆王相提并论,时间很充裕,可以慢慢来,从容布局。
哪里知道,我那个干儿子直接一招釜底抽薪,抓住先帝病重的危急时刻,先是放出了假消息给隆王,怂恿隆王造了反,又趁势夺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
造成内城之内,福王与太子文武分治的势均力敌态势,逼得所有人开始重新站队。
当前太子幕僚如叶厕等人,还在考虑联络先帝贬斥的旧臣,准备从重新调整朝堂布局入手,增加己方筹码时,又是他通过郑太后在宫中出手,再度釜底抽薪。
短短一个月内造成两帝崩逝,一王反叛,将原本那个不可能的选择,变成如今唯一的选择。
釜底抽薪,火中取栗,直捣黄龙。
解决掉所有选项,只剩下一个,让你不得不选。
这,才是他的手段。”
说到这里,孟嵩停顿了一下,手持书籍轻轻敲打着额头,继续道:
“他出招,喜欢短平快,这次看似是叶厕等人先出招,对付的他,可经过昨日造神闹剧后,攻守已经易势。
唐辰便没有必要,杀这个弹劾过他的杨仲芳,虽然这样能给那些想要以此搏名的御史书生一个警告。
可这样做的弊端却是显而易见,会促成哪些人的同仇敌忾。
因为,因朝堂弹劾而杀官,这是犯了众怒的事,物伤其类,哪些人会和他不死不休的。
此次招数看上去和他以往出招风格没什么不同,都是短平快。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然而,此次的收益却与以往完全不同,可以说这次如果真是他做的,除了收获一堆仇恨,他一点收益都没有。”
想到这里,孟嵩仰头对着房梁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那到底是谁做的?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只是帮唐辰拉仇恨?还是说有别的算计?我那个干儿子如果知道了有人在背后算计他,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又会出什么招反制?”
正思考间,下人过来汇报:
“老爷,马车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启程了。”
“哦,好,启程。”恍若回神的孟嵩,下意识地应了一句。
就在他回身放下手中书的时候,猛然瞥见他手中书上写着的一句话:
“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霎那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孟嵩绷紧的面皮如同石子落入的湖面,先是一点点的活动起来,接着整个嘴角上扬,然后不受控制地畅快大笑起来。
“哈哈,有人在磨刀,哈哈,那些人在磨刀,他们在磨刀,他们怎么敢的?那已经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刀了,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这把刀?”
肆意的笑脸中,一滴晶莹溢出眼角,他伸出食指将那滴晶莹轻轻逝去,忽地收敛笑容,冷冷撂下四个字:
“找死,勇也!”
……
“怎么?又变哑巴了?”
县衙大堂中,顾凯嘴角上扬,他现在对唐辰真是服了,竟然能想到这种法子对付这帮贪官污吏。
说交上来赈灾银既往不咎。
转脸,又开始讨论起赎罪银。
赎的罪还不是他们这些年干的那些违法的事,而是说这次水灾堤坝被人挖断决口,而没有上报的罪。
按官职大小交钱,谁要是觉得自己没罪,可以不用交,但唐辰写的奏折中必然会有他的名字。
等于说,是让这帮贪官污吏,花钱买唐辰闭嘴,不要对皇帝说实话。
这原本属于公然的欺上瞒下,可却被唐辰明晃晃地玩上了县衙大堂。
“怎么?都觉得自己没罪吗?”
唐辰见所有人还是无动于衷,眼神渐冷。
“那好,顾先生,帮某家写份奏折,将在做的这些位大臣的名字都写上去,一定要告诉陛下,他宛平县治下官吏廉洁奉公,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水灾,没有流民。”
“好。”顾凯当场铺开折纸,边研磨边接话道,“我一定告诉陛下,宛平县递上去报灾的奏折都是宛平县各位老爷们,为了多捞点赈灾银而故意谎报的灾情。”
二人的默契,在此时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的话头才落,唐辰那边便接过去道:
“这得算欺君大罪了吧?这样算来,罪名更大了,这有点让你我难做了。”
说着,他还摸起了下巴上长出的几根虚毛,大有一副十分苦恼模样。
似乎觉得应该让所有人没罪才是正确的,怎么闹到最后变成了欺君之罪?
顾凯则爽利许多,叹了一口气,作十分洒脱状,道:
“嗨,算了,要不都砍了吧,反正捉刀卫在这儿呢,代天子捉刀,先斩后奏。”
他是洒脱了。
可配合着他的声音落下,唐辰竟真的点头同意,当着众人的面,挥手道了一声,“都砍了吧。”
“锵啷”一声,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