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跌跌撞撞下山后的几日,云落山脚下,暗流涌动。
先是那老人的家人,在确认他吃了山上的“东西”并未立时毙命,反而精神头似乎好了些许后,心中惊疑不定。紧接着,与老人相邻的几户人家,也在夜半无人时,隐约听到了老人家中压抑的议论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关于山上“吃食”的细微气味记忆。
恐惧依旧根深蒂固,但一种更原始、更尖锐的驱动力——求生的欲望,开始悄然滋长。尤其当村中又有人因饥饿而倒下,当妖魔夜啸的声音似乎一夜比一夜更近时,那点由老人带回的、关于山上或许真有“转机”的模糊讯息,便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
林乔依旧每日清晨起身,清理庙宇,采集苦麻根与灰藜草,在那口破缸前升起炊烟。她动作沉稳,节奏固定,仿佛山间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她并未刻意等待,也未显露任何焦躁,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劳作,将那份“存在”与“给予”的可能性,持续不断地昭示于天地之间。
这一日,天色比往常更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土腥气。林乔刚将新采的苦麻根倒入缸中,便听得山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压抑喘息和低语的声响。
她搅拌糊糊的动作未停,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条荒径。
这一次,来的不止一人。是三个身影,两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搀扶着一位气息奄奄的老妇。他们步履蹒跚,神色惊惶,一边艰难攀登,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那老妇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发紫,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三人来到庙前空地,看到林乔和那口冒着热气的破缸,脚步猛地顿住。两个汉子脸上交织着恐惧、期盼和一种豁出去的绝望。他们不敢直视林乔,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了那尊模糊的山神像上。
“山……山神娘娘……”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喉咙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娘……她……她快不行了……”
他身旁的年轻些的汉子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下,不住地磕头,额角很快见了血痕。
林乔停下了手中的木棍。她看着那奄奄一息的老妇,又看了看跪地哀求的两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她知道,考验来了。这不仅仅是施舍一口吃食,而是关乎这云落山神,是否真有“庇护”之能。
她没有立刻去舀糊糊,而是转身,面向那尊泥塑神像,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默立片刻。她的姿态庄重而虔诚,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存在沟通。
片刻后,她才回身,走到那老妇身前蹲下。她伸出两指,搭在老妇枯瘦的手腕上,动作看起来竟有几分娴熟——这自然是得益于系统007数据库中储存的、来自其他任务世界的、最基础的生理体征判断知识。她翻看了一下老妇的眼睑,又凑近嗅了嗅其口鼻的气息。
“邪气侵体,饥寒交迫,心神耗尽。”她抬起头,对那两个紧张得几乎要晕厥的汉子,用一种低沉而稳定的声音说道,语气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山神悲悯,或有一线生机,但需尔等诚心祈求,不得有疑。”
两个汉子闻言,更是将头磕得砰砰响,连声道:“诚心!我们诚心!求山神娘娘救命!”
林乔不再多言。她起身,并未先去取那糊糊,而是走到庙旁那处渗水的石缝边,用陶碗接了半碗清水。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树叶包裹的东西——那是她这几日尝试辨认、并经系统确认有轻微消炎镇惊作用的某种野草根茎,她已将其晒干研磨成了粗糙的粉末。
她将少许粉末抖入碗中,清水微微泛黄。接着,她才从缸中舀了一小勺温热的糊糊,混入碗中,搅成更稀薄的流质。
她端着这碗特制的“药食”,回到老妇身边。在两个汉子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托起老妇的头,将碗沿凑近其干裂的嘴唇,一点点地将那浑浊的流质喂了进去。
喂食的过程很慢,老妇时有呛咳,但大部分终究是咽了下去。
喂完最后一口,林乔将老妇轻轻放平,自己则再次退回到神像前,垂眸静立,如同守护。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风渐起,吹得破庙门窗咯咯作响,天际滚过闷雷。两个汉子跪在地上,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目光却死死盯在老妇脸上,不敢移开分毫。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老妇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虽然眼神依旧涣散无力,但那确确实实是醒转的迹象!
“娘!”两个汉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上前去,声音带着哭腔。
老妇虚弱地眨了眨眼,目光茫然地扫过儿子们的脸,最终落在那尊沉默的山神像上,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天际猛地一亮,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响起!
“轰隆——!”
雷声震得破庙簌簌落灰,那两个汉子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抱头蜷缩。然而,也就在这雷声过后,山林间那些原本隐约可闻的、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响和低啸,竟陡然间安静了下去,仿佛被这天威震慑,隐匿无踪。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砸在庙顶破洞和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林乔在雷声响起时,依旧静立不动,直到雨落,她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庙外渐密的雨帘,以及雨幕中那三个相拥在一起、劫后余生般的父子。
“雨大了,妖魔暂避。”她转过身,对那两个兀自惊魂未定的汉子说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你母亲,到庙檐下暂避吧。待雨歇,便下山去。”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居功,也没有热情,仿佛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秉承山神意志,例行公事。
两个汉子如梦初醒,连忙搀扶起已然能微微动弹的老妇,千恩万谢地挪到庙门那窄小的屋檐下。他们看着林乔平静无波的侧脸,又望向庙中那尊在晦暗光线下更显神秘的泥塑,眼中最初的恐惧和绝望,已然被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雨持续下了小半个时辰方歇。天色依旧阴沉,但山林间的空气却被洗刷得清新了许多,那股若有若无的妖魔腥臭气,似乎也淡了些。
那老妇在屋檐下休息了一阵,又喝了儿子讨来的半碗清水,脸上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虽仍虚弱,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已从鬼门关前被拉了回来。
三人不敢久留,待雨势稍停,便对着林乔和神像再次重重磕了几个头,年轻汉子甚至将怀中仅有的、一小块黑硬如石的麸皮饼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供桌那相对干净的一角——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珍贵的“贡品”了。
望着三人相互搀扶着、步履虽蹒跚却带着一丝生机下山的背影,林乔走到供桌前,拿起那块硬邦邦的麸皮饼。饼子粗糙硌手,却带着捐赠者残存的体温。
她将饼子轻轻放在神像脚前。
“007,”她在心中默问,“分析刚才老妇苏醒及雷雨时机,与山神残存意志干预的可能性。”
“数据不足,无法精确量化。” 007回应,“但根据能量波动监测,在老妇服食混合物后,庙宇范围内信仰之力有极其微弱的汇聚迹象。同时,大气电场活动在雷击前确有异常增幅,与山神权能中的‘天气影响’范畴存在低度吻合。综合判断,山神残存意志可能对事件进程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正向催化。”
林乔微微颔首。这就够了。
她不需要惊天动地的神迹,只需要这种恰到好处的“巧合”,这种能让绝望中的人抓住的、“信则灵”的微弱曙光。
她回头,看向山下。经此一事,云落山山神能“治病”、“驱邪”、甚至可能“影响天气”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不再是秘密了。
真正的风,要起了。而她,需要为迎接可能到来的更多人,做更充足的准备。这口破缸,或许很快就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