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山神庙前的生机,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涟漪不断扩散,终是惊动了更远处的存在。
这一日,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山道上便传来了不同以往的动静。不是零散村民疲惫的步履,也不是惊慌失措的求救,而是一种沉闷、整齐,带着金属摩擦与皮革鞣韧声响的踏步声,其间夹杂着低沉的呼喝与鞭响。
林乔正在指导两名妇人如何利用新发现的黏土烧制更耐火的陶坯,闻声动作微微一顿,抬眸望去。
只见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队伍,正沿着山道蜿蜒而上。为首者骑着匹瘦骨嶙峋的劣马,身着褪色戎服,腰挎环首刀,面色焦黄,眼神却带着几分倨傲与审视。他身后跟着的兵卒,大多衣甲不整,面带菜色,手中的长矛也锈迹斑斑,但行列之间,仍勉强维持着几分官家的气象。队伍中间,还驱赶着十余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扛着些简陋的箩筐和工具。
这一行人马来到庙前空地上,马蹄踏起些许尘土。为首的军官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扫过已然焕然一新的灶台、堆积的柴薪、晾晒的野菜,以及那些虽然破旧却明显经过修整的草棚,最后落在了林乔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显然没料到这传闻中的“山神显灵”之地,竟是这般……井然有序,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蓬勃的生气。
“你便是那山神使者?”军官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意味。
林乔放下手中的黏土,缓缓直起身。她并未因对方的身份和阵仗而显露丝毫怯意,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对方,微微颔首:“山中之人,承山神之意,略尽绵薄。”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沉稳,倒让那军官一时语塞。他冷哼一声,翻身下马,走到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陶釜前,用马鞭指了指:“便是此物,能活人性命?”
“山中野蔬,粗陋不堪,仅能果腹。”林乔答道,“活人性命者,非此物,乃是云落山神悲悯,赐下生机,与凡人自救之志。”
军官眉头紧皱,显然对这番玄乎的说辞不以为然,但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闻声聚拢过来、虽面带敬畏却眼神清亮的村民,又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他此行奉命前来查探,本以为是愚民谣传,或是妖人惑众,但眼前景象,却与他预想的荒诞混乱大相径庭。
“本官乃县尉麾下队正,姓张。”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官威,“闻此山有异动,特来查看。尔等聚众于此,所为何事?可有官府文书?”
林乔尚未回答,旁边一位曾被林乔救过孩子的老丈,忍不住躬身开口道:“张队正明鉴!山神娘娘慈悲,教我等辨识草药,抵御瘴疠,又授以渔猎编织之法,活人无数!我等在此,皆是感念山神恩德,自愿前来供奉学习,绝无作奸犯科之事啊!”
“是啊是啊!”
“山神娘娘是好人!”
“求官爷明察!”
其他村民也纷纷出声,言语间充满了对林乔和山神的维护。
张队正看着这群情激奋的村民,心中惊疑更甚。他久在行伍,深知饥民易乱,但眼前这些人,眼中虽有对官府的畏惧,更多的却是一种他许久未见的、近乎固执的信赖与维护。这绝非寻常蛊惑所能达到。
他目光再次落到林乔身上,这个布衣女子始终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这种超乎寻常的镇定,反而让他感到一丝莫测高深。
“哼,巧言令色!”张队正强自压下心中的异样,挥了挥马鞭,“既是山神显灵,庇佑一方,如今县中粮秣紧缺,妖魔为患,山神既有无边法力,何不显圣,解我县城之围?也好让本官,向上峰禀明神迹!”
这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挑衅与试探。将一县安危系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既是推卸责任,也是要将这突然崛起的“山神”架在火上烤。
林乔闻言,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她抬眼,目光越过张队正,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被低矮土墙环绕的县城轮廓,那里死气沉沉,比之山下的村落更添几分压抑。
“山神之道,在于守护生灵,顺应自然。”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驱除妖魔,非一日之功,亦非一神之力。需清水源,固城防,储粮秣,聚民心。神佑自助者。”
她顿了顿,视线转回张队正脸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县尊有心护境安民,云落山愿提供洁净水源方位,可助辨识周遭驱虫避瘴之草木,亦可传授加固墙垣、挖掘陷坑之法。至于粮秣……”
她指向庙前那片已被开垦出的小小块田畦,以及晾晒的种种野菜干、肉脯,“山中产出微薄,然,若官府愿以工代赈,组织流民入山,依山神所授之法垦殖渔猎,或可稍解燃眉之急。”
张队正愣住了。他预想中的推诿、神秘、或者惶恐都没有出现,对方给出的,竟是一条条清晰得近乎朴素的“方法”!没有腾云驾雾,没有呼风唤雨,只有挖渠、除草、筑墙、打猎……这与他想象中的“神迹”相去甚远,却又实实在在,仿佛触手可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难道能否认洁净水源的重要?能否认坚固城防的必要?能否认粮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
周围的村民也听得怔住,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彩。山神娘娘不仅庇佑他们,竟连县城之危也给出了解决之道!虽然听起来都是笨办法,但……但这才是他们能理解、能去做的事情啊!
“你……”张队正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此言当真?”
“山神面前,无有虚言。”林乔淡然道,“方法在此,取与不取,在尔等抉择。”
张队正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深深看了林乔一眼,又环视了一圈那些眼神热切的村民,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他带着满腹的惊疑与那份沉甸甸的、毫无神秘色彩却无比实际的“神谕”,转身下山。那些兵卒和民夫也懵懵懂懂地跟着离去。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庙前空地上一时寂静。
林乔收回目光,重新蹲下身,继续摆弄那些未成形的陶坯,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云落山的声音,不再仅限于这山野之间。它以一种最朴实无华的方式,传入了梁朝摇摇欲坠的统治秩序耳中。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变革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林乔要做的,便是在这洪流之中,为这方天地,也为那濒死的山神,争得一线真正的生机。这守护,终将超越一山一庙,指向那妖魔横行的、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