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都说!”
那婆子再也坚持不住,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混着哭腔嘶吼道:
“我是苏家派来的!是苏家三老爷让我来的!我负责给苏家递消息,只要王爷或者王妃有任何动向,就立刻用暗号传给府外的人。还有张妈妈、李姐姐,她们也是,只是不知是哪家派来的......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有人开了口,剩下的人便再也撑不住,一个个哭着争相开口,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有说是贺家派来,想让女使攀附王爷的;有说是宫里某位娘娘的眼线,专门打探王府动静的;还有人说自己是被胁迫的,若是不照做,家人便会遭难。
连平日里偷偷给主子传递书信、克扣下人月钱的小事,都一股脑全说了出来,生怕说得慢了,便落得被剥皮的下场。
一时间,屋内哭声、求饶声、坦白声混在一处,乱得不成样子。
如松让侍卫一一记下,随后冷声道:
“早这般识相,何必要受这皮肉之苦?”
说罢,便让人将这些人押下去,关在另一间屋子里,等候朱成康发落。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被夜风撕开道裂口,一轮冷月悬在墨色天幕上倾泻而下,洒在王府的青灰瓦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银霜。
庭院里的枯枝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影子投在地上如同鬼影幢幢,连廊下的红灯笼都似被冻住了暖意,整个王府浸在一片刺骨的清冷里,静得只余烛火 “噼啪” 的轻响,都带着几分清冷的萧瑟。
野草堂内,贺景春守在床边已近三个时辰。
他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先前施针逼毒时绷着的神经还未完全放松。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按穴位刺入朱成康指尖、腕间,每扎下一针,都要俯身观察朱成康的脸色,生怕力道不当伤了他内息,手指时不时探探他的脉搏,又给朱成康擦去额上的冷汗,生怕出什么差错。
待毒素逼出些许,他又亲自去外间药炉煎药,药香混着炭火的气息飘满屋子,他守在药炉边时不时的添火摇扇,额上渗出的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累的。
贺景春正坐在床边的杌子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各种药材和银针,烛火跳动,映得他脸上满是疲惫。
此刻他累得靠在床沿上眼皮沉沉的,竟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带着几分疲惫后的安稳。
朱成康压根就没晕过去,他一直闭着眼睛装睡,耳朵却留意着身边的动静,任由贺景春握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对方指尖的微凉与轻柔。
他能感觉到贺景春的紧张,那细微的颤抖,那不敢久留的目光,明明怕得要命,却还得硬着头皮留在原地。
直到听见贺景春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朱成康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半分刚醒的迷蒙,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他的目光落在贺景春搭在床沿的手上,那双手不算纤细,指节分明,带着成年男子该有的力量感,青筋在皮肤下隐约可见,却因常年制药施针,指腹磨出了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还沾着点细碎的药材粉末。
朱成康盯着那手许久,喉结微微滚动,他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贺景春的手背,见对方没醒,才轻轻捏住贺景春的手指。
他的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皮肤时,动作顿了顿,随即轻轻摩挲着他指腹的薄茧,也不知在他想些什么,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与贺景春相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贺景春这一下午给他换衣、搭脉针灸,还亲自给自己喂了药。
可他偏不好好喝下去,故意顶着舌头就把药吐了出去,还故意装迷糊打翻药碗烫了贺景春一手,贺景春不敢生气,只得再喂他一次。
直到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朱成康眼底的情绪瞬间褪去,飞快地把手抽回去,重新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样。
“王妃,王妃。”
如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生怕吵醒床上的朱成康。
他见贺景春靠在床沿睡着,便俯下身轻轻摇了摇贺景春的胳膊,见贺景春迷迷糊糊地睁眼,又探头看了眼床上仍在昏睡的朱成康,压低声音道:
“王爷已经把药喝进去了,天都这么晚了,您从下午忙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不如先回去用膳吧。王爷这边若是有什么动静,小的立刻派人去通知您,绝不敢耽搁。”
贺景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站起身时腿麻得厉害踉跄了一下,手忙撑住床沿才站稳。
他转头看了眼朱成康,见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都在发脾气,嘴角抿得紧紧的,透着股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倔强,只是脸色也比先前好了些,不再是那般惨白。
他走到床边,轻轻将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朱成康的肩膀,才对如枫道:
“也好,那我先回去,你记得按时给王爷擦汗,若是他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他是吸了蛇床子和甘遂的粉末,这两种药材单独用倒没什么,可混在一起,再经香料熏染,便有了毒性,会伤及内息。”
贺景春转过身,对如枫细细叮嘱道:
“我已经用针把毒素逼出去大半,但还没完全好。这几日你要按时煎药给他喝,一日三次不可断了。切记不可让他吃寒性的东西,他喜欢喝酒,这些都不能给他碰。我回头列个单子,你这几日就照着单子备膳,多做些温补的吃食。”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
“明日就不要去上衙了,这些我也不懂,看能不能和三司那里说一声?就说他染了风寒,需静养几日,免得病情反复......若是王爷不乐意,你再告诉我。”
如枫连连应下,一边送贺景春往外走,一边道:
“王妃放心,这些小的都记着,定不会出差错。”
廊下的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落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圆的光圈,雪地反射着火光,院子倒不显得那么暗。
刚走到月亮门,贺景春便看见如松从另一边过来。
如松脚步匆匆,衣袍上还沾着些未化的雪沫,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血腥气,袖口沾着些暗红的痕迹,虽已刻意擦拭过,却仍能看出些许端倪。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见到贺景春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平淡道:
“王妃。”
贺景春没多问,在这王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安全。
所以贺景春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如松看着贺景春的背影消失在廊柱后才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野草堂。
刚进门便见朱成康已经坐了起来,正靠在床头喝水。
他的脸色比先前好了些,至少有了几分血色,只是唇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那股锐利的光。
如松连忙快步上前拿起一旁的薄毯,轻轻搭在朱成康肩上,声音放得很低:
“王爷,您怎么起来了,不多躺会儿?要不要小的再给您垫个靠枕?”
朱成康摇摇头,直奔主题:
“共逮了多少人?探了多少东西出来?”
朱成康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听不出急促的气息,只是有些许的虚弱。
他靠在床头看着如松,眼神却依旧锐利,还带着几分审视。
如松接过朱成康先前放在床头的茶杯,又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中,这才低声道:
“牵出萝卜带出泥,小厮加上女使婆子,甚至连着两个护卫,一共抓了三十二个人,都绑在从前的旧宅里等候王爷发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朱成康沾着药渍的衣襟上,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王爷,您这衣服怎么都是药渍?弄得满身都是,小的给您换件干净的吧?”
朱成康没答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如松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道:
“宫里主子派来的人咱们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动了,怕是会惹来麻烦。剩下的人都十分狡猾,一时半会儿也抓不到确凿的把柄。这些被抓的,小厮和护卫大多是注意王爷踪迹的眼线,每次王爷出门他们都会偷偷跟着,您去了哪,何时回来的,他们都会记下来报给背后的人。”
朱成康只是一言不发的听着,眼底没什么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女使有些是来勾搭王爷的,其中就有贺家的人。是贺家老太太出的主意,想让贺家出来的女使攀附王爷,若是能得宠,将来也好在王府里安插个眼线,顺便给王妃添些麻烦。还有苏家的几个是找机会想对王妃下手的,听说……他们原本想在王妃的汤药里加东西,只是王妃懂医术,所以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前日才刚在蜡烛里加了点粉末,燃起的烟能让人渐渐疯迷。”
朱成康闻言忽然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着,发出 “笃笃” 的轻响:
“死不了就不管他,人都已经抓起来了,一下子全处理了太引人注目,容易打草惊蛇。横竖快过年了,你就陆续放出去一半的人再解决,问起来只说是让她们回家过年团聚,省得府里人多眼杂,惹人生疑。”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语气忽然多了几分狠戾:
“只有贺家的人,处理之后把头颅单拎出来给他家老太太瞧去。省得她一天天惦记着要算计自己的孙子,真当我朱成康好欺负。”
如松刚要应声退下,朱成康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这两日就不上衙了,把公文带回来处理,别人问起来只说我身子不适,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了。苏庆依那边你派人盯着点,看看她后续还有什么动作。她连自己都敢用毒,贺景春压根撑不住她的手段,他要死也是跟我一起死,暂时不能就这么折了。”
等如松走了,如枫端着晚膳进来。托盘里摆着一碟炒青菜,一碟豆腐,还有一碗小米粥,都是清淡的素菜,没有半点荤腥,这是按照贺景春的叮嘱准备的。
朱成康看着那些菜,眉头微微皱了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耐,却没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贺景春身上那股淡淡的纸钱味,便抬头问如枫:
“贺景春身上有股纸钱的味道,他今日去哪了?”
如枫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答道:
“回王爷,今日是王妃母亲的忌辰。王妃一早就去了国安寺给叶夫人上香祭奠,刚回来没多久就去给王爷您诊治了。去的时候还带了不少纸钱和供品,这才沾了些纸钱的味道。”
他从未关心过贺景春的过往,此刻却忽然想知道,对方在国安寺里是不是也像他小时候那样,对着墓碑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朱成康沉默了半晌,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挥了挥手让如枫退下了,只留下满室的烛火映着他独自沉思的身影,在寂静的夜里透着几分诡异的沉寂。
唤兔居里地暖烧得正好,青砖下的暖意透过褥子渗上来,裹得人浑身舒泰。
只是贺景春偶尔还咳嗽几声,很快便被屋内的静谧吞没。
子夜时分,整个王府都沉在寂静里,连廊下的灯笼都熄了大半,只剩几盏在寒风里晃着微弱的光。
唤兔居更是静得能听见炭在地暖灶里轻轻爆裂的声响,窗棂上积着薄雪,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片朦胧的银白。
丰年和丰穗如今不便在里头留夜守着,他又觉着外边天寒地冻的,不好让沉水几个女孩子家家的冷着,便让她们在侧间烧了碳炉,搂了被子轮流休息守夜。
约莫三更天,院外的风似乎紧了些,刮得窗棂 “吱呀” 轻响。
紧接着,唤兔居的房门被人悄悄推开一条缝,寒气顺着缝隙钻进来,却很快被室内的暖意消融。
一个高大的身影轻手轻脚跨进来,身上带着股淡淡的寒气,显然是刚从外头进来,他的衣服下摆扫过门槛,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来人手里握着支火折子,却只点了点火星,借着那微弱的光,目光在他舒展的眉头上顿了顿,又缓缓移到贺景春搭在被子外的手。
先前被药汁烫伤的手背露在锦被外,那片红肿虽消了些,却仍能看出淡淡的痕迹。
他站在床边静静看了片刻,忽然蹲下身,指尖悬在贺景春手背上方停顿了片刻,只借着微弱的火光细细打量着那道伤痕。
片刻后,他又悄摸地吹灭火折子,身影如同来时一般,轻得没发出半点声响,缓缓退出门外,将门重新合严,只留下屋内依旧平稳的呼吸声,和空气中一丝转瞬即逝的、属于朱成康的冷香。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贺景春便被窗外扫雪的动静吵醒。
他刚坐起身,便听见外头丰年与人说话的声音,掀开帘子一看,竟是罗承顺带着两个小太监站在廊下,手里还捧着个木匣子。
“给王妃请安。”
罗承顺见他出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温和的笑:
“奴才是来给王妃传个话,眼瞅着快到年关了,府里好些婆子女使家在外地,路途又远,想提前告假回家团聚,还请王妃示下。”
贺景春闻言有些意外,接过名册翻了翻,见上面记着二十来个人名,大多是负责洒扫、浆洗的下人。
他沉吟片刻,想着年关本就是团聚的日子,这些人离家在外也不易,便对罗承顺道:
“既是想回家过年,便应了吧。只是得先把人手派工安排妥当,别误了府里的活计便是。你看哪些岗位人手紧张,先从其他处调派些人补上,再把告假的日子登记清楚,让她们年后按时回来,年礼也提前发给他们。”
罗承顺连忙应下:
“王妃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说罢,又招手唤来两个小太监,两人手里各捧着一匣子新制的蜡烛,烛身上还印着 “岁岁平安” 的字样,还染着淡淡的松香气。
他一边看着小太监换蜡烛,一边赔着笑和贺景春解释:
“王妃您别见怪,明儿就是小年了,王爷前阵子就吩咐下来了,说咱们府是头一回立户过年,得图个新鲜热闹,府里各处的蜡烛、灯笼都得换一换新的,也好图个吉利意头。这不,小的先让人把您这唤兔居的蜡烛换了。您瞧这蜡烛,都是特意从京西的烛坊订的,烧起来亮堂,还不淌蜡。”
贺景春顺着他的话看了眼新换的蜡烛,闻言点点头,心里虽有些诧异朱成康会留意这些琐事,却也没多问,只道:
“王爷考虑得周全,就照王爷的吩咐办吧,有劳你费心了。”
罗承顺应了声,指挥着小太监换了厅堂和卧房的蜡烛,才躬身退去。
贺景春重新拿起账册,却没再看进去,朱成康突然要换府里的物品,还特意叮嘱要图意头,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对方在暗中安排着什么,只是自己猜不透。
等到吃了早膳,贺景春正打算继续核账,门外却来了个小女使,那女使语气恭敬:
“王妃,王爷身边的如枫让奴婢来传话,说王爷今晨醒了,身子也好了些,您若是得空,不妨去前院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