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旭明日便要从青州回上京了,这还是托了贺景嫣生子的福,二老爷办事才顺利很多,若非沾了她的光,二老爷在吏部递的调令指不定还要搁到猴年马月去。
自贤妃诞子那日起,上京的风向便悄悄变了。贺家门前的车马竟也多了几分热络,往日里对二老爷贺砚清冷淡三分的同僚和上司,如今见了面也肯拱手道声 “恭喜”。
毕竟如今贺家一头连着荣康王府,一头牵着宫里的十皇子,虽说还没等来实打实的封赏,可明眼人都知贺家已是半个皇亲。
那些人卖这个顺水人情,不过是怕日后贺家真得了势,今日的冷淡成了明日的祸根。
贺景旭虽暂不能回上京任职,可过了年便能在青州的位置上把官位往上挪一挪,可比直接按现在的品街在上京找个职位空缺划算多了,算是实打实的好消息。
二老爷这些日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看府里的花木都觉得顺眼了几分,唯独想起宫里的赏赐迟迟未下来,眉头便忍不住蹙起。
贺景嫣诞下十皇子,正是圣上心喜、该得恩宠的时候,按说宫里早该有赏赐下来。
不说世袭的爵位,便是他在大理寺的职位,或是三老爷在礼部的差事总该有个动静才是。
贺家虽算半个皇亲,如今却只得了些虚名,他日日盼着宫里传旨,盼着能借着这股势头再进一步,可左等右等,连赏赐的影子都没见着。
“老爷,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这腊月里寒气重,仔细伤了脾胃。”
二夫人端着描金绘山茶的茶盏进来,见他眉头紧锁便知道他在愁什么,声音放得极柔:
“宫里的事哪有那么快?贤妃娘娘刚生产完没多久,圣上定是疼惜她,兴许等过了年,封赏自然就来了。”
“罢了,府里如今能探着宫里消息的,也只有春哥儿了。”
二老爷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二夫人端来的茶:
“等初三春哥儿回来,定要好好问一问。”
他这么说着,便叫二夫人研磨,自己正拿起笔给青州的知府写封信,只是还没写两行,阿佩便掀开帘子进来。
阿佩脸色古怪得很,脚步都有些发飘,险些撞在门框上。
他对着贺仲文躬身回话,声音带着几分颤意:
“老爷,方才荣康王身边的长随拿着名帖来了,还带了个匣子,只说要主子们一同去瞧瞧,特别是咱们家的老太太务必到场,说是王爷的意思。”
二老爷只得起身让腿脚麻利的女使去青林院请贺老夫人,一边往前边的花厅过去,随口问道:
“可知是什么东西?这般神神秘秘的。”
阿佩也摸不着头脑:
“说是年礼,可如今离三爷回来还有几日;说是玩物,那匣子瞧着并不精致,凑近了还能闻着一股怪味儿,像是…… 像是硝石灰混着些别的。”
二老爷在大理寺当差多年,见惯了阴私诡谲之事,一听这话心里顿时 “咯噔” 一下,往坏处想了几分,不安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先前他们算计贺景春的事情波及到了朱成康,虽说赐婚那是圣上下的旨,可朱成康那般聪明,未必猜不出来,既然圣上赐的婚事他阻止不了,对贺景春自然也就会百般刁难。
只是......
后来贺景春嫁入王府,贺家待贺景春也算客气,他回门时也都是好脸相迎,暂时未有攀附或算计之举,本以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怎的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朱成康虽是王爷,可毕竟性子谁人不知,那实在是阴鸷古怪得很,一不小心就会被记恨上。
如今贺家虽有贤妃和十皇子这两处靠山,可封赏未下,家里的官位也未曾挪一挪,贺家如今还没有能力去承受一个王爷的怒火。
一路心绪不宁地走到花厅他,众人也已经过来了,众人皆是面带疑惑,只有贺老夫人还未过来。
二老爷扫了一眼没见着贺老夫人,便问身旁奉茶的丫鬟:
“老太太还没到?”
“回二老爷,青林院的人说老太太正换衣裳,片刻就到。”
丫鬟恭敬地回话,接着便退了下去。
二老爷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厅中的如松,上次贺景春回门的时候,他是一直跟在荣康王身边的,看朱成康对他的态度,瞧着便是王府里得用的人。
二老爷这么想着,换了副恭谨的面孔,走上前和善道:
“这位可是王府的佟承奉?今日登门,不知王爷有何要事吩咐?”
如松本名姓佟,听了这话只淡淡一笑,略一拱手,语气平淡道:
“贺大人客气了,今日只怕是叨扰各位大人和夫人了。小的来是奉王爷之命,送样东西给诸位瞧瞧,特别是贺老夫人。王爷说,听闻老夫人向来疼爱孙子,这东西要老夫人瞧了才好。”
二老爷只得微微颔首示意,只是抬眼给三老爷递了个眼色,三老爷也回了一个茫然的眼神,显然也是毫不知情的。
只有二夫人眼神略微不自然,只低头盘算着如何收场,她正悄悄抬手想叫身边的女使玉钗过来低语,如松发现了二夫人在和女使说话,温笑着开口,话里却带着软刺:
“想来老夫人是因天气寒冷,更衣慢了些。不过王爷也特意交代了,若是老夫人不便过来,在下便直接把东西送到她眼前去。老夫人疼孙子,想必也是正赶着过来的,不会让咱们久等的。”
这话堵得死死的,二夫人一听这话身子一僵,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挥了挥手让玉钗下去了。
就听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贺老夫人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枣红色织金福禄长袄,身上裹着件湖青色缂丝宝相纹灰鼠披风,头上戴着绣仙鹤飞天镶绿松石的抹额,许是天冷的缘故,脸色有些沉。
她刚进花厅就见佟如松神色冷淡,心头不由咯噔一下,众人连忙起身见礼,贺老夫人摆了摆手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拿起手边的手炉暖了暖手,语气懒懒地问着如松:
“不知王爷让佟承奉送什么东西来,还要老身特意过来瞧瞧?”
如松见她坐定,这才上前一步,将身边那个不起眼的木匣捧到花厅中央。匣子上的漆皮都快掉光了,边角处还沾着些灰白色的粉末,刚一打开,一股刺鼻的石灰味就飘了出来。
“啊!”
贺老夫人刚端起的手炉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炭火撒了一地。
她猛地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身边的平妈妈扶得快,险些栽倒在地。
花厅里的丫鬟婆子更是吓得尖叫起来,纷纷后退,脸上满是惊恐,有两个胆小的直接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那匣子里哪里是什么礼物,竟是一颗女使头颅!脸色灰白,面颊凹了下去,唯有眉眼的轮廓还能看出几分姣好,虽然看样子已经用石灰清理过了,却仍掩不住那股瘆人的气息。
三夫人高氏最先回过神,忙上前安抚住贺老夫人,声音发颤却依旧稳着:
“母亲您别急,小心脚下。”
三老爷和二老爷也被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二老爷指着那个头颅手都在抖,语气又惊又气:
“这是何意?!下官素日待王爷并无不敬,王爷怎的拿这等凶物来吓唬长辈?更何况今日离年关不远,这不是添晦气吗!这般做法实在不妥啊......”
如松作了个揖,脸上依旧是垂着眼帘,一那副恭谨的模样,语气恭敬却不带半分温度:
“老夫人莫怪,王爷也是一片好意。那日老夫人记挂着王妃,在王妃回门的下午便派了十几个女使去王府服侍王妃,这本是桩好事。可这些女使到了王府后却不安分做事,要么偷奸耍滑,要么心思往邪门左道上飘,甚至还有人敢擅自闯王爷的书房和卧房,被府里的管事公公撞见过好几次。”
他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事?
二老爷不可置信,猛地转头看向贺老夫人,心里又气又急。
这......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贺家和荣康王成亲不就是为了要在皇帝的面前表个态,以此来保全贺家吗?母亲怎么会派人去王府争宠,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把柄吗?真是糊涂。
贺老夫人已经缓了神,她抚着胸口,脸色依旧苍白,却还是强撑着辩解:
“那些女使都是老身亲自调教的,行为举都出挑了才给春哥儿送过去的,且她们又是做事的一把好手,为人都老实本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莫不是…… 莫不是春哥儿管教下人不力,这才让那起子蹄子起了异心?”
如松听到贺老夫人一句话就要撇清关系,也不去理会,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正是,王爷说老夫人疼爱王妃,定不会送这样的人过来给王妃丢脸,这些人也早就全部处置了,还请老夫人放心。王爷还说了,年初三要陪王妃一起回府给老夫人请安,听闻贺家的二爷就快回来了,老夫人可得多保重身子,也好早日见着孙儿,享享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
“轰” 的一声,贺老夫人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身子晃了晃,险些晕过去,身边的秋实忙给她拍背端茶,她却浑然不觉。
她哪里听不出朱成康的威胁?那十几个女使全被处死了,如今又提贺景旭,分明是在警告她再敢动歪心思,贺家的人他想处置就能处置。
二老爷却悄悄松了口气,年初三还肯陪贺景春回门,说明这事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朱成康只是在给贺家敲警钟。
他忙上前扶住贺老夫人,对着佟如松笑道:
“多谢王爷体恤,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了些惊吓,我这就让人送老夫人回房歇息。承奉一路辛苦,不如去偏厅喝杯茶?”
“不必了。”
佟如松关了匣子,又掸了掸手上的灰:
“王爷还在府里等着回话,这要就告辞。”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贺老夫人一眼,才转身离开。
等如松走了之后,二老爷才叫人把那匣子里的东西处理掉,对姚成君吩咐着事情:
“今日的事情不许往外传,你去规矩好府里的舌头,今日在花厅的下人们要有谁敢吐出半个字,直接发卖到庄子上,不准再回来。”
姚成君躬身应诺,退出去时忍不住看了眼瘫在椅子上的贺老夫人,不由得摇摇头。
这位贺家的祖母无论眼界还是心胸,比起自己姚家那位深谋远虑的老祖母,真是差得太远了。
二老爷让阿佩带着人守着花厅,又叫人把门关了严严实实,这才转过身,对着老夫人沉下脸,压着怒气问道:
“母亲为何要送什么女使去王府与春哥儿争宠?这不是上赶着给外边拿把柄吗?”
贺老夫人被他一吼,反而来了脾气,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胸口又剧烈起伏起来,她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指着二老爷,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什么把柄?要不是姗姐儿和仲家定亲了,我也要把她塞进去的。再说他一个男的做王妃已经是京城里的笑柄了,我送几个女使过去也是为了咱们贺家,若是那些女使能怀上王爷的孩子,咱们还不是给那药罐子留了后,咱们贺家不就有了依靠?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那些蹄子说话也好使啊,王爷看在孩子的.......”
“母亲!”
贺仲文忍不住打断她,又碍于孝道不敢真发火,只能耐着性子劝:
“母亲糊涂啊!谁家都能送,单咱们贺家送不得。若荣康王对春哥儿没感情,送了也就送了,可他是个什么性子的母亲您可要想想。那可是敢弑母,又敢把人拿去施以酷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咱们家惹不起啊......”
二老爷看着贺老夫人一副要闹起来的架势,赶忙把她的话头给截了:
“咱们家是要靠荣康王来保咱们家的,您就不能做这种事。咱们只能对春哥儿客客气气的,虽说他是个男王妃,可他毕竟是和咱们有血缘关系的,咱们家日后也是要靠他得实在,何必急着上赶着送人?”
三老爷一直坐在一旁,脸色阴沉,此刻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
“今日这消息要是闹了出去,苏家那边盯着,圣上那边看着,咱们是要怎么收场?”
贺老夫人还是不明白,费劲的一直问:
“怎么就不能收场了,祖母给孙儿送人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他敢拿着拿东西来吓人,若是我再吓出个三长两短,闹到宫里去,丢人的是他荣康王府!”
“母亲!”
二老爷一梗,气得直接起身在屋里转悠:
“您怎么就不明白?咱们这样做不是打他的脸,是打圣上的脸!咱们这么做,岂不是告诉圣上,咱们对他的旨意不满?”
三夫人高氏见贺老夫人还要争辩,忙上前给她顺气,柔声细语地劝道:
“母亲,咱们贺家如今不比从前了,嫣姐儿当了贤妃又生了十皇子,春哥儿成了亲王的正妃,两人都入了皇家玉牒,算是半个皇家人了。咱们家受了皇恩就该安分守己,哪有派人去挖自家墙角的道理?尤其是春哥儿的身份特殊,这事真闹了出去,岂不是让圣上觉得咱们对这门婚事不满?”
三夫人是高翰林的女儿,以往读的书多,许多事看的也就明白通透。她这么一说,贺老夫人已经安静下来了,却还是蹙着眉头,显然还是没完全想明白,三夫人却不再多言。
有些道理只能靠自己慢慢琢磨,说多了反而会惹老夫人不快。
这是其一。
其二,圣上生性多疑,苏家又势大,先前出了几件事都暗指苏家,陛下说不定已有不满之势。
这事若真是闹大了,贺家与荣康王不和的消息传了出去,圣上怎么想?到时候贺家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保命筹码,可就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