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刚转过抄手游廊的拐角,廊下挂着的银红撒花软帘还在随风轻晃,便见三老爷裹着件石青面的大氅迎面走来。
这几年贺砚池因贺景明的仕途平顺,贺景昭读书又有天赋,所以性子愈发恬淡,寻常事都不大放在心上,此刻却眉头紧锁,见着贺砚清便快步上前两步,声音压得低了些:
“二哥,你且等等。”
贺砚清正烦着心口发闷,听见声音便停下脚步。他瞥了贺砚池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老三还有事?方才花厅里的乱子还没理清,母亲那边我还得再去安抚着。”
贺砚池却没理会他的焦躁,只往廊外望了望,见四下只有两个远远守着的小丫鬟,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
“二哥,你仔细想想,荣康王是什么性子?他向来阴鸷寡言,最是不喜与人虚与委蛇,更别说主动派人送东西来府里。他这时候突然遣如松过来,还带了那样吓人的物件,是为春哥儿出头还是真的警告咱们家?”
这话正戳中贺砚清的心事,可他就因方才匣子的事烦得心口发堵,偏不愿承认自己的不安,只重重哼了一声,抬手拢了拢大氅的衣襟,仿佛要把满身的烦躁都裹进去。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耐:
“变故?还能有什么变故?咱们设计他嫁进去,如今他在王府受了委屈没处撒气,便想着拿咱们家开刀。我听说他在王府连太监都使唤不动,如今怕是想借着王爷的势头,在咱们跟前摆摆王妃的谱。你没瞧见方才那匣子?明摆着是给咱们下马威。”
“你胡说什么!”
贺砚池当即瞪了他一眼,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又怕被廊下的丫鬟听见,忙又压低了声调,伸手便要去扯他的衣袖,却被贺砚清侧身躲开。
他气得指尖发颤,指着廊外的红梅道:
“春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我看着他长大,还能不清楚?他打小就性子软和,待人最是宽厚,哪有半分拿乔的架子?他若真受了委屈也只会自己憋着,断不会连累家里,定是你想左了。”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沉:
“再说了,他如今是王妃,咱们贺家是他的娘家,他怎会平白无故撺掇王爷对付自家?二哥,你莫要因心里烦乱,就乱猜孩子的心思。”
贺砚清被他怼得一噎,伸手拂去肩头落的碎雪,脸色更沉了几分:
“我说你这滥好人的性子什么时候改改,从前就护着大房,如今还护着?可你也不想想,他如今是王妃,不是从前那个孤子了,朱成康是个疯子,春哥儿日日对着那样的人,性子还能和从前一样?指不定早就被磨得心思深沉了。”
“你这是偏见!”
贺砚池急得额角都冒了汗,他素来知道二哥心思重,凡事爱往坏处想,可此刻却忍不住反驳:
“是母亲糊涂,教的那些女使不安分,这才被处置了,怎的就赖到春哥儿头上?再说了,方才如松虽带了那样的东西来,可最后也说了,初三会陪着景春回门,若是真要对付咱们,何必还说这话?”
二老爷沉默了片刻,心里也知道贺砚池的话有几分道理,贺景春的性子府里上下都清楚,温和得近乎怯懦,从前在府里受了委屈,也从不会与人争执。
可先前那匣子给他带来的惊悸还没散去,心里郁气难平,只得别过脸,望着廊下庭院里光秃秃的石榴树闷声道:
“不是他,难道是朱成康自己闲的?平白无故送个人头来,不是找茬是什么?”
贺砚池见他语气软了些,也放缓了声音,叹了口气:
“这事多半还是和母亲送女使去王府有关,你没听佟如松说那些女使闯了王爷的书房?朱成康最忌讳旁人窥探他的私事,老太太这事,怕是真触了他的逆鳞。”
贺砚清沉默了片刻,指尖的毛领被他捻得有些凌乱。
他何尝不知道这事多半是贺老夫人的错,贺家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与荣康王府闹僵,日后在京里的日子只会更难。
他抬头看向贺砚池,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人也杀了,警告也给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只能等初三春哥儿回来再好好问问情况,看看能不能挽回些。”
二人相视了一会儿,只得摇头离去。
腊月廿九这夜,上京的寒风裹着细碎雪粒,打在荣康王府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簌簌轻响。
残雪覆着王府的青瓦,檐角的冰棱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此时的王府静得只剩风声,王府已浸了除夕将近的年味,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映着积雪倒添了几分暖意。
已近子时,王府内院大多熄了灯,唯有野草堂外还挂着两盏明晃晃的羊角宫灯,映着廊下积着的雪还泛着冷白的光。
朱成康踏着风雪夜露从外归来,常服上还沾着寒气,连带着眉宇间都凝着几分倦意。
这两日他称病在家,原以为能偷些清闲,没承想积压的公务堆得像座小山,这一日从早朝忙到下衙,下衙时已近深夜,这一天里连口热饭都没顾上吃,此刻腹中空空如也。
刚进卧房,腹中的饥肠辘辘便翻涌上来,他屏退了要上前伺候的如枫,解了腰间的玉带随手扔到炕上,便自己绕到后厨去找吃的。
往日里贺景春偶尔会在这里给他留些宵夜,今日虽没提前说,倒也不妨来碰碰运气。
厨房的门虚掩着,里头还留着一盏小油灯,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
朱成康推门进去,一股甜香瞬间裹住了周身寒气,托盘上面堆着切得方方正正的瓜糖糕,旁边的蒸笼盖半敞着,隐约能看见里面还温着五碟精致点心,笼屉缝隙里飘出的热气带着糯米的软糯香气。
朱成康眼睛一亮,脱了貂裘随手搭在手臂上,径直走到案前。他本就饿得急,此时也顾不得洗手,掀开笼屉就捏了块云岫芙蓉糕塞进嘴里。
糯米粉蒸得绵软,米白色的糕体透着淡淡的粉,隐约能看见里面裹着的青梅碎,咬开时裹着青梅碎的甜馅在舌尖化开,酸中带甜,恰好解了腹中空虚。
他眯着眼晃了晃身子,又夹起块霜桥栗蓉糕,见糕体表面撒着层细密的白霜糖粉,入口便知是甜口,内里的栗蓉细腻绵密,甜得恰到好处。
“倒是会做些讨喜的吃食。”
他含着糕点含糊自语,目光扫过另外三碟,分别是豆沙蒸糕、月照梨酥与竹露茯苓糕,看模样便知都是甜口。
他索性搬了张矮凳坐在炉边,一边晃着身子消食,一边将糕点逐碟尝过,只觉每一口都甜得熨帖,今日积压的烦躁都散了几分。
只是糕点吃得多了难免口干,他在厨房里转了两圈,没见着温好的粥,倒在柜角寻着壶烫好的梅子酒。
朱成康也不讲究,拔了塞子就对着壶口饮了两口,清冽的酒香混着梅子的微酸与口中甜意相融,竟格外爽口。
他就这么在厨房里晃悠着,一手捏着糕点,一手提着酒壶,时不时抿一口酒,不知不觉间五碟点心见了底,酒壶也空了大半。
腹中空虚被填满,酒意也渐渐上来,只觉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他打了个哈欠,随手将酒壶和空盘子往托盘里一放,也没吩咐下人收拾,便晃悠悠往野草堂去,进了卧房倒头就睡。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厨房的马厨子便急急忙忙赶来准备祭拜的贡品。他一进厨房,见托盘空空如也,头里只剩些糕屑,蒸笼掀开着,连那壶青梅酒都只剩个底。
马厨子气得直跳脚,抄起锅铲在灶台上重重一磕,粗哑的嗓门在厨房里回荡:
“是哪个饿死鬼赶着去投胎啊?祭拜要用的贡品都被吃了上供用什么上?用头上啊?!”
旁边打下手的婆子吓得不敢作声,可骂归骂,贡品耽误不得,马厨子急得满头大汗,想起贺景春素来体恤下人,索性解了围裙,往唤兔居去寻贺景春。
此时贺景春刚起身,正坐在窗边由灵昀梳着发,听闻马厨子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忍着笑意,让女使给马厨子搬了张凳子,温声问道:
“你也莫急,你仔细说说,昨晚厨房里除了贡品糕点,还有别的少了吗?”
马厨子喘着气,回道:
“别的倒没少,就那五盘甜糕全没了,还有您前几日酿的青梅酒,也被喝了大半。”
贺景春眼底的笑意更浓,嘴角的弧度压了又压,神情带着几分促狭的好玩:
“莫急,下午才要祭拜,来得及。今日中公的厨房要备除夕的宴席,怕是腾不出手,你且去我的小厨房,重新做一份便是。”
马厨子却苦着脸叹了口气,搓着手道:
“三爷,不是奴才推脱,您是知道的,这些贡品糕点用的粉面、馅料都是有定数的,昨儿那一份已是按规制备好的。如今再挪厨房的面粉来做,初一祭拜要用的糕点怕是就要缺了数,到时候可怎么好?”
贺景春闻言,放下手中的发带,对门外唤了声:
“常妈妈。”
不多时,常妈妈便掀帘进来,躬身听候吩咐。
“劳烦妈妈跑一趟,”
贺景春温声道:
“去咱们家开的那家糕点铺子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立刻做一份贡品糕点送来,不拘样式用料有多讲究,只一点,里头都得是甜馅的。”
常妈妈应声 “哎”,忙转身去安排。
贺景春又安抚了马厨子几句,让他先去小厨房准备其他要祭拜的食材,等糕点送来再装盘,马厨子这才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去了。
贺景春心里已有了数,却还是想找个人问个明白,便叫人招了如枫进来问话。
如枫掀帘进来时额角还沾着细汗,青布短打的衣襟也敞开了半扇,显然是从忙乱的差事里抽身赶来的。
他刚站稳便躬身行礼,气息还带着几分不稳:
“王妃可有何事吩咐?小的方才正在外院帮着抬年货,听闻王妃唤,便赶紧过来了。”
贺景春见他这副模样,便示意沉水递过一杯温茶,声音温和道:
“先喝口茶缓一缓,也不是什么急得火烧眉毛的事。”
待如枫接过茶盏饮了两口,他才问道:
“王爷昨日是什么时辰回府的?在衙署里可曾用过饭食?”
如枫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仔细回想了片刻,才回话:
“王爷昨日快子时才回府的。小的夜里睡得晚,听见外院的角门响便出去瞧了一眼,见是如松跟着王爷回来的。后来如松跟小的闲聊,还说王爷这一日在衙署里忙得脚不沾地,连口热饭都没顾上吃,中午送去的四菜一汤,傍晚回来时还是原封不动的,连筷子都没动过。”
贺景春这才点点头,笑着让他先去办事了,待如枫走后,随即又叫了丰穗进来商量铺子里发年礼的事,末了又和他提起一事:
“如今铺子事多,除了你,还有吴钰和外祖母派来的掌柜,算上他的几个儿子,人手也不够用,我寻思着把丰登也带去练一练,让他去铺子里帮忙清点货物、登记账目,也能帮你分担些,日后若是铺子里再添些差事,他也能独当一面。你觉得如何?”
丰穗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赞同的神色,连忙点头:
“三爷考虑得周全。丰登平日里跟着小的学账也还算用心,只是少些实务经验。若是能去铺子里历练历练,确实是好事,既能帮着分担,也能长些本事。小的这就去倒座房找他,让他收拾收拾,明日便跟着小的去铺子里。”
贺景春见他同意,便笑着道:
“那就劳烦你了。年礼的事你也多上点心,务必让伙计们都能高高兴兴地过年。”
丰穗躬身应了声 “是”,又将手里的账册递了过去,请贺景春过目,待贺景春翻看无误后,才捧着账册,转身去倒座房找丰登了。
今儿是除夕,王府的年味自腊月廿五便如浸了温水的糖块,府里上上下下从廿八起便没了半分闲隙。
青砖地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着廊下檐角垂着的冰棱在初阳下泛着莹白的光,如水晶般坠在朱红廊柱旁。
府里的婆子女使们皆换上了新制的藕粉色缎夹袄,领口袖口滚着浅橙的锦边,腰间系着月白汗巾,往来穿梭间,脚步声、说话声混着厨房里飘来的甜香,将除夕的热闹气儿早早地酿了出来。
最先忙起来的是中馈房,管事的太监张承禄带着十来个婆子小厮,正按着规矩分拣前采买和宫里赏赐下来的各色年货。
“大红绸缎要用来裱糊门窗,上面记得缀着金箔剪的福字与喜字,那几筐柏枝与松枝现在就去拾掇了,插在府门两侧,穿堂那里也别漏了;还有那成箱的宫灯,有六角的、八角的,记得现在就叫人挂上。”
张承禄手里拿着本红册,一边核对一边吩咐:
“王爷的书房要摆上松枝和梅枝,王妃的唤兔居得再添几盆水仙,再挂两串蜜渍金橘,讨个清甜吉利。”
旁边的婆子赶紧应着,用红绸布将贡品一一包好,贴上写着 “福” 字的红纸,分类送到各处,小厮们也不敢怠慢,抬着箱子就往外走了。
廊下的小厮们正搭着梯子挂灯笼,府里的灯笼除了宫里头赏的,也有从外头采买的。那红绸面儿上绣着富贵长春的纹样,里头放好了蜡烛,等晚上一点便可以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