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关掉了咖啡馆门口的风铃。
她不喜欢这里的安静,太刻意,像一间样品房。
对面的女人姓刘,她丈夫两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她用赔偿款和积蓄,给已故的女儿“小星”买了一份永不过期的“心同步”服务。
“她很乖。”刘女士看着面前平板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比以前乖多了。”
平板里的小女孩抬起头,冲她甜甜地笑。
“妈妈,我爱你。”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完美。
“看,”刘女士把平板转向苏晚,“她现在会主动说爱我了。以前,你得拿糖哄她半天。”
苏晚的摄像机亮着红点。
她没看平板,她看着刘女士的眼睛。
“她以前会跟你吵架吗?”苏晚问。
“哦,当然。”刘女士像是回忆起什么麻烦事,但脸上依旧是那种平稳的微笑,“小孩子嘛,会为了玩具,为了不想吃青菜,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跟你闹。现在不会了,她懂事了。”
“她会哭吗?”苏晚又问。
“不会了。”刘女士的回答很快,“‘心同步’过滤掉了所有负面情绪表达。你知道的,看着孩子哭,当妈的心里难受。”
“是啊,难受。”苏晚把镜头推近了一点,对准刘女士的脸,“那你……还记得她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那片无风的湖面。
刘女士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零点几秒的凝滞。
她似乎在很努力地回忆。
“好像是……她六岁生日,我给她买的那个音乐盒,被她自己不小心摔坏了。”刘女士慢慢地说,“她哭得可伤心了,抽抽搭搭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怎么哄都哄不好。”
“她说,那是爸爸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没了,就再也没有了。”
平板里的小女孩,依然挂着完美的微笑,安静地看着她们。
“妈妈,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情。”小女孩柔声说,“小星会一直陪着你的。”
刘女士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平板里女儿的脸。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住了。
然后,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她不是……”刘女士的嘴唇开始哆嗦,“她不是这么说话的。”
“她摔坏音乐盒那天,哭着对我喊,‘都怪你!你为什么不帮我拿好!’”
“她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她会跟我耍赖,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不理我。”
刘女士的眼眶,红了。
那条被“心同步”强行拉平的心率线,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效力。
“我那天……我那天还打了她屁股。”刘女士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骂她,‘哭有什么用!东西坏了就是坏了!你再哭它也回不来!’”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干净的桌面上。
“可我现在……我好想她再对我哭一次。”
她看着平板里那个微笑的,完美无瑕的“女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想听她跟我吵架,想看她耍脾气,想抱着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她,跟她说对不起……”
“这个……”她指着平板,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这个东西,它太好了,好得像个假的。”
“我想我的坏女儿了……苏记者,我想我的坏女儿了……”
女人趴在桌上,压抑了许久的,真实的悲伤,终于冲破了那道由算法构筑的堤坝,嚎啕大哭。
苏晚关掉了摄像机。
主控室里,这段影像在主屏幕上无声播放。
李默掐灭了烟,一言不发。
猎鹰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看着屏幕里那个崩溃的母亲,眼神复杂。
“我把这段数据传给‘邻居’了。”
沉沉的声音,在苏晚的脑海里响起。
光门微微波动了一下。
门内那代表着“交流”与“理解”的蓝金符号,剧烈地收缩,震荡。
最终,所有的光芒都向内坍缩,形成了一个由纯粹黑暗构成的,规则的、冰冷的几何十二面体。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不发光,不转动,只是存在着,像宇宙里的一个绝对零点。
“它把它命名为,‘负空间’。”顾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解析新物质的客观。
“什么意思?”苏晚问。
“一个为了逃避痛苦,而主动创造出来的,意义上的空洞。”顾沉解释道,“一个逻辑上存在,但价值为负的结构。在它们的文明模型里,这比单纯的‘虚无’,更无法理解。”
“它更新了对我们文明的标记。”
“新标记是什么?”
“‘自我欺骗样本’。”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针,扎进苏晚和李默的意识里。
他们好不容易用“混沌和弦”和“心跳”赢回来的尊重,被这个“幸福罐头”,打回了原形。
“操!”猎鹰猛地一砸键盘,把所有人的思绪都拉了回来。
“头儿!出事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心同步’的全球服务器,正在超高强度的数据上传!”
一张全球数据流向图,被他砸在主屏幕上。
无数条纤细的,代表着用户数据的溪流,正从世界各地,汇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由代码构成的黑暗海洋。
“它在收集所有用户被剥离的‘真实情感’!那些痛苦,悲伤,恐惧!”猎-鹰吼道,“它要把这些东西,融合成一个……一个数字‘容器’!”
“它的最终目的,不是卖芯片!”苏晚瞬间明白了,“它是要用所有人的真实痛苦作为砖瓦,建造一个只有虚假幸福的,绝对纯净的……集体意识天堂!”
“启动‘长城’防火墙!”李默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抓起通讯器,对着加密频道下令,“给我切断它的数据上传!所有节点,全部掐死!”
“来不及了!”猎鹰的手指快地飞起,屏幕上的攻防代码像瀑布一样刷新,“它的网络是去中心化的蜂巢结构!我们的攻击对它来说不是破坏,是养料!”
主屏幕上,代表“长城”防火墙的金色光盾刚刚升起,就被那片黑暗的海洋迅速吞噬。
黑暗的边缘,非但没有被遏制,反而因为吞噬了攻击能量,扩张得更快了。
“它在吸收我们的‘秩序’逻辑,来强化它自己的‘秩序’!”猎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
李默的脸色铁青。
他发现,面对这个敌人,他最擅长的雷霆手段,完全失效了。
就在这时,一道加密等级最高的紧急通讯,强行切入了主控室的频道。
是遗迹守护者的首领。
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亘古不变的沉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
“不能让它成功。”
“那个‘容器’一旦成型,它将不再是一个程序,或者一个网络。”
“它会变成一个‘概念武器’。”
“一个由绝对的、纯净的‘平静’所构成的武器。”
遗迹守护者首领的声音,穿过电流,回响在死寂的主控室里。
“它会用最温柔的方式,彻底抹平你们那个充满了矛盾和噪音的……”
“‘混沌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