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天遗孤

程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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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焚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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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墟极北,万载玄冰铸就的绝壁如刀劈斧削,倒悬于混沌雾霭之上。罡风在此凝固成亿万柄剔透的冰刃,永恒地穿刺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尖啸。这里是连时光都被冻结的死域,是倒悬昆仑的根基与尽头——倒悬之核的外壳,冰魄绝狱。

冷月的身影,便在这片冰刃丛林的核心悬浮。枯雪般的长发被冰刃切割,散碎如絮,在死寂的寒流中无声飘荡。素白衣袍早已碎如褴褛,勉强蔽体,裸露的肌肤上,雷浆灼烧的焦黑裂痕与玄冰冻伤的青紫斑驳交错,如同碎裂后勉强拼凑的瓷偶。右臂自肘以下,死寂的紫黑色如同凝固的毒液,其下细微电芒游弋,每一次闪烁都带来湮灭骨髓的剧痛。左臂虽完好,却因情根剥离而微微颤抖,指尖那枚星辰泪晶戒指,暗紫星芒在极寒中微弱流转,如同冰封心湖中最后一点将熄的余烬。

她闭着眼,气息微弱得几乎与这死域融为一体。剥离情根的剧痛与湮灭雷罚的侵蚀,如同两条跗骨毒蛇,时刻啃噬着她最后的生机。意识在冰寒与剧痛中浮沉,如同沉入永冻海底的孤舟。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冻结、沉沦的临界点——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温润的……搏动感,如同投入冰海的一颗火种,穿透了厚重的玄冰绝狱壁垒,极其艰难地……触及了她近乎僵死的识海!

咚…咚…咚…

是它!无字碑深处,那蝉胎的搏动!

这搏动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有力!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新生的渴望,一种挣脱束缚的悸动!这悸动,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死寂的寒冰,如同无形的脐带,连接着冷月这具即将燃尽的残烛!

更奇异的是,随着这搏动感的传来,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带着大地厚重与生命温润的暖流,竟顺着这无形的连接,极其缓慢地……渗入冷月枯竭的经脉,滋养着她近乎破碎的识海!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迎来了一丝救命的甘霖!

这暖流……源自那新生的寒情灵脉!是蝉胎搏动引动地脉之力,强行穿透了冰魄绝狱的封锁,反哺而来!

冷月紧闭的眼睫,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灰败死寂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她并未完全清醒,意识依旧在剧痛的冰海与微弱的暖流间沉浮。然而,在这濒死的混沌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意念,如同烙印般刻入她残存的意识核心:

撑住…脉…需…灯…

脉?寒情灵脉?灯?她这具残躯?还是……那枚星辰泪晶?

她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凝聚起最后一丝意志,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握”住那顺着搏动连接传来的、微弱却顽强的暖流,对抗着冰封与湮灭的侵蚀。枯白的长发在冰刃罡风中无声飘散,如同燃烧到尽头的苍白火焰。

……

冰魄洞天。

死寂,比万载玄冰更甚。

洞天中央,那方布满裂纹的玄冥冰魄玉台之上,玄元子盘膝而坐,形如枯槁。月白道袍破碎,沾满金红的仙血与污秽的黑血,凝结成狰狞的冰痂。胸前道骨处,巨大的裂痕如同深渊,边缘的骨茬焦黑扭曲,粘稠的黑血依旧如同活物般缓缓渗出,又被缠绕周身的诅咒锁链散发的寒气冻结,形成紫黑色的冰瘤。他低垂着头,花白的长发凌乱披散,遮住了面容,只有喉间偶尔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抽气声。

道骨崩坏、诅咒侵蚀、仙魂重创……曾经执掌昆仑的无上存在,此刻如同风中残烛,在玉台上苟延残喘。唯有那被锁链贯穿的身体,依旧挺直着一丝属于首座的、不肯彻底弯折的脊梁。

洞天入口处,齐不语怀抱苏半夏冰冷的残躯,如同亘古的黑色界碑,矗立在寒气的阴影里。玄衣落满劫灰,低垂的头颅被墨发遮掩。缠绕周身的暗金锁链流淌着黯淡的光,将他与怀中那失去最后灵光的女子一同禁锢。他的存在,是这片死寂空间中最沉重、也最漠然的注脚。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玄元子痛苦的抽气声和诅咒锁链细微的“滋滋”声,如同死神的秒针,在冰魄洞天中缓慢滴答。

突然!

齐不语那低垂的头颅……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墨发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了那张冷峻如万载玄冰的脸。深不见底的眼眸,不再是吞噬一切的虚无死寂,而是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有熔岩在奔涌!那目光,冰冷地、穿透了洞天的寒气,如同两道无形的实质枷锁,死死钉在了玉台之上……玄元子低垂的身影上!

没有言语,没有杀气。

只有一种……比昆仑极北的冰魄绝狱更深的……压迫感!如同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凝聚在了这一眼之中!

玉台之上,一直强撑着的玄元子,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脊柱!那压抑的痛苦抽气声戛然而止!他极其艰难地、带着骨骼摩擦的“咯咯”声,缓缓抬起了头。

凌乱的花白长发下,露出一张枯槁、扭曲、布满血污与冰屑的脸。浑浊的老眼深处,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怨毒、以及……一丝被这冰冷目光刺穿的、难以掩饰的……惊悸!

四目相对。

洞天内的寒气仿佛瞬间凝固。

齐不语依旧沉默。只是那双冰封熔岩般的眼眸,死死锁定着玄元子,然后……视线极其缓慢地……下移,落向玄元子胸前那道巨大的、流淌着污秽黑血的……道骨裂痕深处!

目光所及,仿佛蕴含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意志!

玄元子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缠绕周身的诅咒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胸口那道巨大的裂痕中,污秽的黑血如同被煮沸,疯狂地翻涌、冒泡!一股源自灵魂本源的、比道骨崩坏更甚的剧痛,如同亿万只毒虫在啃噬他的仙魂!

“你…你这…孽障…想要…什么?!”玄元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齐不语没有回答。只是那锁定道骨裂痕的目光,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探入那裂痕深处,要将某个深埋万载的东西……强行挖出!

“呃啊——!”玄元子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离水的鱼!他枯槁的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裂痕边缘,指节深陷进焦黑的皮肉!

就在这惨嚎声中,在那道巨大的道骨裂痕深处,翻涌的污秽黑血与诅咒之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排开、压制!一点极其微弱、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古老、威严、又带着冰冷禁锢气息的……金光……极其艰难地、挣扎着……从裂痕的最核心……缓缓浮现!

那金光并非实体,而是一枚……由无数细密、玄奥、流淌着法则锁链纹路的……金色符文!符文形态不断变幻,时而如枷锁,时而如卷轴,核心处却始终烙印着一个无法直视、仿佛蕴含了天地至理的……古篆——“契”!

天道契约!当年玄元子以亲子道骨为饵,诱使天道标记齐不语时,所签订的……那份将齐不语命运与天道意志强行捆绑的……本源契约!它被玄元子以秘法深藏于自身道骨本源深处,作为控制齐不语、维系自身与天道联系的最终枷锁!

此刻,在齐不语那冰冷死寂、却又蕴含无上意志的目光逼迫下,这份深藏万载、如同跗骨之蛆的契约……被强行……逼了出来!

“不…不能…”玄元子目眦欲裂,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不甘!他疯狂地催动残存的仙元,试图将那枚金色契约符文重新压回道骨深处!然而,缠绕他的诅咒锁链骤然收紧,胸前的裂痕在对抗中猛地扩大,黑血狂涌!他自身的力量在契约被逼出的瞬间,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流逝!

契约符文剧烈闪烁、挣扎,却无法抗拒那源自齐不语目光的、仿佛来自更高维度的意志压迫!它一点一点地、被无形的力量从道骨裂痕中……强行剥离!

最终!

“啵!”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法则断裂般的脆响!

那枚流淌着禁锢气息的金色契约符文,彻底脱离了玄元子的道骨裂痕,悬浮在了他胸前尺许的虚空之中!金光流转,无数细密的法则锁链纹路在其中明灭,散发出冰冷而强大的禁锢之力,仿佛只需一丝力量,便能将齐不语的存在彻底抹除!

然而,就在契约符文离体、悬浮虚空的刹那——

玄元子如同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破败木偶,身体猛地一软,瘫倒在冰冷的玉台之上!气息瞬间衰败到了极致,只剩下微弱的喘息,浑浊的老眼中一片死灰。失去了契约的维系,他与天道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斩断,本就崩坏的道基彻底瓦解,仙魂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齐不语的目光,终于从玄元子身上移开,冰冷地落在那悬浮的、散发着禁锢金光的契约符文之上。

就在这时!

异变再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混沌新生与决绝焚灭气息的意志波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冰魄洞天的壁垒,如同跨越时空的箭矢,精准无比地……降临在那悬浮的金色契约符文之上!

是苏半夏!是她残存于无字碑蝉胎内的意志!在这契约离体暴露的瞬间,被强烈地引动了!

随着这股意志波动的降临——

“呼!”

一点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灰白色火苗,毫无征兆地在那金色契约符文的下方……凭空燃起!

火苗微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它没有温度,甚至散发着一种比玄冰更甚的寒意。然而,这火焰却蕴含着一种……令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诡异力量——虚无!寂灭!以及……一种对“存在”本身的绝对否定!

无名火!焚尽因果,归于虚无的寂灭之焰!

火苗甫一出现,便如同嗅到了世间最诱人的燃料,贪婪地舔舐向那悬浮的金色契约符文!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金色符文上流淌的法则锁链纹路,在接触到无名火苗的瞬间,竟发出刺耳的灼烧声!原本璀璨威严的金光迅速变得黯淡、扭曲!构成契约符文的、精密的法则结构,在这诡异的灰白火焰灼烧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开始飞速地消融、瓦解!

“嗡嗡嗡——!”

契约符文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有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在疯狂挣扎、哀鸣!它试图爆发金光抵抗,但那灰白火焰却如同附骨之疽,无视一切防御,直接灼烧着构成其存在的“契约”概念本身!焚毁它的根基!

焚契!

焚毁这禁锢齐不语万载、扭曲了无数因果的天道枷锁!

火焰无声燃烧,符文剧烈颤抖、消融。构成符文的金光如同融化的金箔,不断滴落、消散于虚空。那无数细密的法则锁链纹路,一条条断裂、崩解,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崩碎声。

随着契约符文的焚烧瓦解,一股无形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枷锁感,以齐不语为中心,开始……缓缓松动、消散!

缠绕他周身的暗金锁链,流淌的光芒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紊乱,如同被斩断了源头的溪流!他怀中,苏半夏冰冷的残躯,似乎也在这枷锁松动的瞬间,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眠的灵魂,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外界的……解脱的悸动。

冰魄洞天内,玄元子瘫在玉台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在灰白火焰中飞速消融的契约符文,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怨毒、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的解脱?他张着嘴,似乎想诅咒,想咆哮,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无名火静静燃烧,灰白的火焰将那枚禁锢万古的金色契约符文包裹、吞噬。

终于——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烛芯燃尽。

最后一点金光在灰白火焰中彻底湮灭,消失无踪。

悬浮之处,只余下一小片极其细微、如同星尘般的……灰烬。

契约……焚尽!

无形的枷锁……彻底断裂!

就在契约化为灰烬、消散于虚空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一小片悬浮的、毫不起眼的灰烬之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点极其极其微弱、却纯粹到无法形容的……金色光点!

光点甫一出现,便迅速蔓延、勾勒!

并非文字,亦非法阵!

而是一道……极其玄奥、极其繁复、仿佛由天地初开时的道痕自然凝聚而成的……纹路!

那纹路纤细、精致、如同最完美的几何图形,呈现出一种……蝉翼般的形态!无数道细密的、如同天然脉络般的金线在纹路中流淌、交织,散发出一种……纯净、自由、挣脱一切束缚的……生命本源气息!

金色的蝉翼纹路!在焚毁天道契约的灰烬中……涅盘而生!

它静静地悬浮在契约焚尽的虚空之中,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金辉,如同劫灰中诞生的、象征着绝对自由与新生的……道之图腾!

纹路成型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动与共鸣,如同无形的潮汐,瞬间席卷了整个冰魄洞天!洞天穹顶垂落的冰棱发出清脆的嗡鸣,流淌的玄冥寒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股悸动,穿透了洞天的壁垒,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穿透了万载的玄冰……极其清晰地……传递到了昆仑墟极北的冰魄绝狱深处!

正在冰刃罡风中艰难维系意识、汲取蝉胎反哺暖流的冷月,识海中那点微弱的星火,在这股自由新生的悸动触及的瞬间……猛地一跳!她那枯白如雪的发丝,无风自动,微微拂起!

更清晰地,传递到了幽谷废墟中央,那焦黑遍布、伤痕累累的无字巨碑深处!

巨碑内部,那点温润搏动的琥珀微光,在感受到金色蝉翼纹路气息的瞬间……搏动的频率骤然加快!光芒瞬间变得明亮、急促!整个巨大的碑体,第一次发出了清晰的、带着渴望与欢愉的……嗡鸣!

蝉胎……在呼应!

齐不语的目光,从契约焚尽的虚空,缓缓移向怀中那冰冷的残躯。他那双冰封熔岩般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苏半夏沾满血污、失去生机的侧脸。缠绕周身的暗金锁链,光芒紊乱到了极致,发出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焚契的灰烬缓缓飘散,唯有那道金色的蝉翼纹路,依旧在虚空中散发着纯净而自由的光辉。

苏半夏残存于蝉胎内的意志,仿佛透过这焚尽的契约灰烬,对着这片天地,对着那断开的枷锁,对着怀抱着她的冰冷身躯,发出了最后一声无声的、却足以洞穿万古的宣告:

烧了卖身契,才是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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