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二月初四,黄昏,汴梁皇城,政事堂。
夕阳的余晖,透过政事堂高耸的窗棂,将堂内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往昔此时,应是各部堂官捧着文书川流不息、为明日朝会做最后准备的热闹时辰,而今却是一片死寂。沉重的堂门紧闭,门外隐约传来叛军巡逻的脚步声与呵斥声,间或夹杂着燧发火铳枪托撞击青石地面的闷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堂内,烛火早已点燃。平章政事何栗端坐于主位之上,花白的须发在烛光下微微颤动,面容清癯,却不见丝毫慌乱。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空空如也,唯有右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枢密使张叔夜因重伤被囚,此刻能与何栗一同在这大宋中枢要地坚守的,只剩下寥寥数位不肯附逆的郎官、舍人,以及三十余名誓死效忠皇帝、从皇城司和内班侍卫中精选出的甲士。这些甲士手持锋利的腰刀劲弩,据守在门窗、廊柱之后,眼神锐利如鹰,虽人人带伤,甲胄染血,却无一人面露怯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火药味与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
与政事堂一墙之隔的枢密院方向,偶尔还会传来零星的兵刃交击与垂死惨叫,显示着那里仍在进行着绝望而短暂的抵抗。
“何相!” 一名负责了望的郎官压低声音,从窗缝收回目光,脸上带着忧愤,“叛军又增兵了!看旗号,是朱家、高家的部曲,还推来了两门虎蹲炮!看样子,是打算趁天黑前,再攻一次!”
何栗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端起凉茶,轻轻呷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划过喉咙,让他因连日焦虑而干涩的嗓子稍感舒缓。他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慌什么。政事堂墙厚基深,当年建造时,便考虑了防患。区区虎蹲炮,还轰不开这五尺厚的青砖墙。告诉将士们,节省箭矢火药,叛军不逼近五十步内,不得轻易发射。我们要等的……不是援军,是时机。”
他话音未落,堂外便传来一个刻意拔高、带着几分得意与谄媚的嗓音,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里面的人听着!参知政事张俊张相公在此!何相国、张枢密!尔等深受国恩,世受皇禄,如今陛下蒙尘,太子性格弱,正是忠臣烈士报效之时!何故执迷不悟,助纣为虐,与太上皇和天下忠义为敌?若能幡然醒悟,开门迎驾,张相公必在太上皇面前力保,既往不咎,仍不失公侯之位!若再负隅顽抗,待王师破门,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喊话者,正是那位被太上皇赵佶火线提拔、取代何栗的张俊。此人昔为礼部尚书,惯会钻营,最善察言观色,如今攀上太上皇的高枝,更是志得意满。
堂内众人闻言,无不怒形于色。一位年轻气盛的舍人忍不住怒骂道:“张俊老贼! 背主求荣,寡廉鲜耻!有何面目在此狂吠!”
何栗却抬手止住了下属的躁动。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紫色公服,踱步到紧闭的堂门前,并未开门,而是就站在门后,运足中气,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地传了出去,字字如锤,砸在门外每一个叛军耳中:
“张俊!”
门外嘈杂的劝降声戛然而止。
何栗继续道,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尔本一幸进小人,靠媚上欺下、盘剥百姓方得高位!靖康年间,金虏围城,尔等在何处?陛下励精图治,重整河山时,尔等又出了几分力?如今陛下偶染微恙,尔等便迫不及待,勾结宫廷宵小,挟持太上,矫诏乱政,围攻枢要!尔等所为,非为江山社稷,实为一己之私利!怕的是新政革了你们的命根子,断了你们贪墨盘剥的财路!”
他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尔等扪心自问!这些年,朝廷清查田亩,触动了谁家万亩良田?整顿漕运,断了谁家走私航道?重订盐法,又让谁家金山银海化为乌有?!尔等今日之举,非为勤王,实为祸国!乃千古罪人!有何面目提忠义二字?!有何资格在此劝降于老夫?!”
这一番斥责,犀利如刀,直接将张俊等人光鲜面具下的龌龊心思剥得淋漓尽致!门外顿时一片死寂,隐约可闻张俊气急败坏的喘息声和其他叛军将领的骚动。
“何栗!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张俊恼羞成怒,声音尖利,“太上皇复位,乃顺应天命!尔等附逆秦王,推行苛政,才是国之大害!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 何栗冷笑打断,“与国贼同流合污,也叫俊杰? 张俊,尔等今日可以封锁汴梁,可以囚禁大臣,甚至可以……弑君篡位!”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慢,极重,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言,“然,天下人心,岂是刀兵可封? 秦王殿下在外,忠臣义士在野,尔等倒行逆施,能猖獗几时?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夫就在这政事堂内,等着看尔等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一天!”
“你……你……好!好个牙尖嘴利的何栗!” 张俊被噎得哑口无言,暴跳如雷,“给我攻!攻进去!生擒何栗老贼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门外顿时响起叛军鼓噪进攻的呐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何栗不再理会门外的喧嚣,转身,对堂内紧张待命的甲士首领沉声道:“按预定方案,分层阻击,节省弹药,守住要害即可。 我们的目标,不是杀敌,是拖延时间!”
“遵命!” 甲士首领抱拳领命,立刻指挥手下占据有利位置。
何栗则快步走回公案后坐下,对身旁一位心腹老吏低声道:“是时候了。”
那老吏眼中精光一闪,重重颔首,悄无声息地退入政事堂后方一排存放档案文书的档库深处。
堂外的进攻开始了。叛军仗着人多,试图用巨木撞击堂门,或用云梯攀登高窗。然而,政事堂建筑坚固,窗户狭小且高,甲士们据险而守,用弩箭和精准的火铳射击,一次次击退了叛军的进攻。叛军虽有虎蹲炮,但不敢过分轰击这象征国家中枢的殿堂,只能徒呼奈何。战斗一时陷入僵持。
与此同时,皇城另一侧,皇帝寝宫外。
朱孝孙在一群家将的簇拥下,站在宫门前,对着宫墙上严阵以待的岳雷喊话,言辞看似恳切,实则充满威胁:
“岳都尉!我是国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陛下病重,太上皇重掌大局,乃是大势所趋!都尉年少有为,何必为那虚无缥缈的忠义,赌上身家性命?只要都尉肯开门迎驾,我朱孝孙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在太上皇面前为都尉请功!高官厚禄,唾手可得!若执迷不悟……待康王大军一到,内外夹攻,只怕……这寝宫便是都尉的葬身之地了!”
宫门之上,岳雷按剑而立,甲胄染血,目光如寒星,扫过朱孝孙那看似诚恳实则虚伪的脸,又瞥了一眼站在朱孝孙身后、面色灰败、欲言又止的朱伯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朱孝孙,收起你那套蛊惑人心的把戏!岳某深受皇恩,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尚在,太子乃国之储贰,尔等犯上作乱,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想进此门,除非从岳某和众将士的尸体上踏过去!至于高官厚禄?” 他嗤笑一声,“岳某不稀罕!若要战,那便来!岳某的剑,还未尝够国贼之血!”
他声若洪钟,气势凛然,身后的禁军将士亦齐声怒吼:“誓死保卫陛下!” 声震屋瓦,让朱孝孙脸色一阵青白。
朱伯才在一旁,听着儿子与岳雷的对话,又看看宫墙上那些视死如归的将士,再想到宫内昏迷不醒的女婿皇帝,心中五味杂陈,悔恨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得扯了扯儿子的衣袖,低声道:“孝孙!少说两句吧!此事……此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笼罩了汴梁城。
政事堂外的攻势渐渐停歇,叛军似乎打算围而不攻,等待天明。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何栗沉静如水的面庞。他在等待。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档库深处,那名心腹老吏悄然返回,对何栗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何栗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起身,走到政事堂后院一处偏僻的天井中。天井中央,早已准备好了一盏特制的、硕大的孔明灯,灯罩上用一种特殊的、遇热才会显现的荧光药水,绘制着几个玄奥的符号。灯下的火盆中,炭火正旺。
何栗亲手将一束浸满了猛火油的棉纱,投入火盆。
“点火!” 他沉声下令。
“呼——!”
火焰骤然升腾,灼热的气流迅速灌入孔明灯巨大的灯罩。在几名心腹的小心扶持下,这盏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命运的孔明灯,晃晃悠悠地、却坚定不移地,挣脱了地面的束缚,缓缓升上了汴梁城被阴云与肃杀笼罩的夜空!
它像一颗微弱却倔强的星辰,在漆黑的夜幕中飘摇上升,吸引了城中无数暗处窥探的目光。
孔明灯越升越高,直至快要融入厚重的云层。
就在此时——
“咻——嘭!!!”
一盏猩红如血、光芒刺眼的烟花弹,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然从孔明灯底部激射而出,在数百丈的高空轰然炸开!化作一团巨大、妖异、久久不散的血色光球!将下方偌大的汴梁城,瞬间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殷红!
这突如其来的、违背常理的高空信号弹,绝非寻常孔明灯所能为!这分明是精心设计的联络方式!
“信号!是信号!”
“从哪里发出的?!”
“是政事堂!是何栗老贼!”
“快!射下来!快射下来!”
城内各处,顿时响起叛军将领惊怒交加的吼声和杂乱的弓弦响动、火铳轰鸣声!无数箭矢铅弹射向夜空,却奈何那孔明灯已飞得极高,迅速消失在云层深处,唯有那团血色烟花的余晖,如同嘲弄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这座陷入混乱与阴谋的帝国都城。
政事堂天井中,何栗仰望着夜空那渐渐消散的血色光芒,紧绷了数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冰冷的笑意。
“信号已发出……接下来,就看城外的了……”
这盏看似不起眼的孔明灯,这颗诡异的高空烟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不仅宣告了何栗等人的决不屈服,更意味着,陈太初预先埋设在汴梁城内外的那张无形大网,已被悄然触动! 一场里应外合、决定命运的反击,即将拉开序幕!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