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本岛的战事虽已尘埃落定,但环绕其周的诸多大小岛屿,依旧如同散落的珍珠,潜藏着溃逃的萨摩残兵、心怀叵测的浪人、以及趁乱劫掠的海盗。
肃清这些疥癣之疾,恢复整个琉球群岛的秩序,是一项繁琐却必要的工作。
陈恪并未事必躬亲。
他将这份差事,全权交给了已然会师的俞咨皋,以及其堂兄、刚刚立下伏击大功的俞大猷。
“两位俞将军。”陈恪在临时总督行辕内,对着俞家兄弟摊开海图,“琉球群岛星罗棋布,肃清残敌,非一朝一夕之功。此事便交由二位。水师战舰、陆战营卒,皆听二位调遣。务必稳扎稳打,清除匪患,安抚各岛士民,宣示我大明王师吊民伐罪之意。遇有负隅顽抗者,不必请示,可临机决断,以雷霆手段剿灭之。”
俞大猷沉稳抱拳:“督帅放心!大猷必与咨皋周密筹划,尽快还琉球海疆一个清平!”
俞咨皋亦是斗志昂扬:“末将定不辱命!”
陈恪点点头,他对俞家兄弟的能力十分放心。
水战陆战皆是行家里手,且为人刚正,由他们去扫荡残敌,再合适不过。
他真正的精力,需要集中在首里城,集中在如何消化这盘更大的棋局上。
首里城,乃至整个那霸港,此刻如同一锅刚刚煮沸、尚未冷却的滚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明军入城带来的震撼逐渐消退后,各种心思便开始浮上水面。
有原本依附萨摩、此刻急于洗白投诚的本地豪商;有长期受压迫、如今盼着天朝王师主持公道的琉球士族;有来自大明、日本、南洋乃至更遥远国度的海商,他们冷眼旁观,计算着这场变局对自己生意的影响;更有无数潜藏的黑道势力、走私团伙,在暗中窥探,试图在新的秩序中找到生存甚至壮大的缝隙。
明眼人都看得出,琉球此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倭寇是狼,大明是虎。
赶走了狼,来了虎,对琉球王庭而言,或许并无本质区别。
他们现在恐惧,或许还在期盼着我大明如历代天朝一般,宣示完宗主权威后,便会班师回朝,让他们继续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土皇帝。
但陈恪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上海港的崛起,需要一个完全可控的、安全的、高效的琉球中转站。
这里的战略价值,远超乎一个简单的藩属国名分。
接下来的数日,陈恪展现了他高超的政治手腕。
他先是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一队明军士兵当众处决了数十名趁乱抢劫、奸淫、甚至试图袭击明军哨位的悍匪和溃兵,人头悬挂在闹市口,以儆效尤。
同时,颁布严厉的《安民告示》和《港区管制条例》,明确界定了合法贸易与非法活动的界限,对走私、窝藏匪类等行为施以重罚。
一时间,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都被这毫不留情的铁腕震慑,纷纷收敛爪牙,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他以怀柔政策安抚海商。
他亲自接见了那霸港内有头有脸的各大商帮代表,无论其来自大明、琉球还是其他国度。
在会谈中,他明确表示:大明王师至此,是为肃清倭患,保障海路畅通,绝无与民争利之意。
只要遵守大明律法及新颁条例,合法经营,所有商人的财产和安全都将得到保障。
他甚至承诺,将尽快恢复港口的正常运作,并参照上海浦的先进经验,优化那霸港的贸易流程和管理制度。
“上海的繁荣,离不开琉球这个关键的中转站。”陈恪对几位大明海商代表推心置腹,“今后,上海与那霸,当如唇齿相依。本督在此,便是要为大家创造一个比以往更公平、更安全、更有利可图的贸易环境。”
这番表态,如同定心丸,让原本惶惶不安的商贾们渐渐安心,甚至开始期待这位“点石成金”的靖海伯,能给那霸港带来怎样的新气象。
然而,表面的怀柔之下,是步步为营的收紧。
明军以“协助维持秩序”、“保护王庭安全”为名,接管了那霸港所有的关键设施:码头、税关、仓栈区、乃至通往首里城的要道。
原有的萨摩势力或被清除,或被打散,琉球王室的守军则被礼貌地限制在王宫区域和少数非关键地段。
琉球王尚元和他的臣子们,虽被供奉着,享受着天朝上国的礼遇,但谁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权力,已经悄然转移到了那座戒备森严的总督行辕。
就在陈恪忙于梳理这千头万绪,常常忙至深夜之际,他终于迎来了最得力的臂助,也是最信任的伴侣。
常乐,到了。
她没有大张旗鼓,只带着一支精干的护卫和几位贴身侍女,在一个黄昏悄然抵达首里城。
当风尘仆仆却依旧明艳照人的她出现在行辕书房门口时,正伏案疾书的陈恪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与放松。
“乐儿!”
他放下笔,快步上前,也顾不得身旁还有亲卫和侍女,便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一路辛苦你了。海上风波险恶,没受什么惊吓吧?”
常乐嫣然一笑,任由他握着手,目光温柔地扫过他略带疲惫却神采奕奕的脸庞:“有恪哥哥派去的精锐战船护卫,能有什么惊吓?倒是你,又清减了些。这琉球湿热,诸事繁杂,定是没日没夜地操劳。”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是夜,行辕后院,陈恪特意命人收拾出的僻静院落内,烛火摇曳。
摒退了左右,只剩下夫妻二人对坐品茗,窗外是异国他乡的虫鸣。
陈恪细细将入琉以来的战事、局势、以及自己的种种安排,向常乐娓娓道来。常乐安静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显示了她对局势敏锐的洞察力。
“……眼下,首里城算是初步稳住了。”陈恪饮了口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但如何将琉球真正纳入掌控,化为我用,却需从长计议。直接设官置府,恐惹朝野非议,也过于扎眼。我想……仿效一些番邦故智,在此地创建一个‘条约’体系。”
“条约?”常乐明眸一闪,放下茶盏,“恪哥哥是想……与琉球王庭签订盟约?”
“不完全是盟约。”陈恪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条线,“更像是一种……隐秘性的控制。确保我大明有权在那霸港驻军、设卡、管理贸易,明商在此享有税赋优惠、司法管辖等特权。
总之,要将那霸港的实际控制权,牢牢抓在我们手中,使其成为上海事实上的附属港,却又保留琉球王庭的表面尊荣,避免过度刺激朝中那些保守派和周边势力。”
他看向常乐,目光灼灼:“此事,我不想用官面上的人去谈。那些官僚,要么迂腐不知变通,要么容易走漏风声。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且精通商事、善于谈判的人,去和琉球王庭的那些老狐狸周旋,将这份‘条约’的内容,以看似公平合理、实则利于我的方式敲定下来。”
常乐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图:“恪哥哥是想让妾身去物色这样的人选?”
“不错。”陈恪点头,“乐儿你掌管家中和上海的诸多产业,接触的三教九流、能人异士远多于我。我需要你为我寻一个……或几个背景干净、心思缜密、忠于我们,且对海外事务有所了解的人。由他们出面,以‘民间商会’或类似的名义,去推动此事。即便将来有人追究,我们也可有转圜余地。”
常乐没有立刻答应,她微微蹙起秀眉,看着陈恪,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担忧:“恪哥哥,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先前你让我暗中组建情报网络,如今又要在琉球行此……近乎于割地殖民之事。陛下待我们恩重如山,你更是简在帝心,为何要……为何要行此等暗植势力之举?妾身并非不信你,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陈恪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敛去,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乐儿,陛下待我,确实恩重如山。我陈恪能有今日,全赖陛下信重。按理说,我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该有任何私心杂念。”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常乐:“可是,乐儿,陛下……已经年迈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室内炸响。
常乐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丈夫最深层的忧虑。
陈恪继续道:“如今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裕王与景王旧部、徐阶清流、乃至其他势力,盘根错节。一旦……一旦山陵崩,新君登基,能否容得下我这样一个手握重兵、坐拥巨利、又深知太多隐秘的‘孤臣’?”
他的语气变得苦涩:“若新君贤明,能容我,或许我还能效忠新朝,或急流勇退,舍了这一身官位,与你携手归隐,了此余生,倒也逍遥。可是乐儿……”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妻子,一字一顿地问道:“岂不见……岳飞旧事?”
那位忠肝义胆的岳飞的影子,瞬间笼罩在夫妻二人心头。
功高震主,忠心为国,却最终惨死风波亭!
常乐的脸色微微发白,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陈恪身后。
陈恪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却坚定:“我并非要学曹操,行那篡逆之事。我所求的,不过是在这大变局中,多一分自保的力量。上海港是我们的根基,但这还不够。若能将琉球这等战略要地,以某种形式纳入我们的影响之下,将来……万一朝堂有变,无论是想继续为国效力,还是想抽身而退,我们手中掌握的力量越多,筹码越足,才越不至于……连母亲和你,都护不住。”
他说出了最深的恐惧——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家人的安危。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常乐站在丈夫身后,看着他挺拔却似乎承载着千钧重担的背影,眼中最初的疑惑和不安渐渐被一种无比坚定的柔情所取代。
她伸出双臂,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了陈恪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而微凉的背脊上。
“恪哥哥,”她的声音轻柔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用说了,妾身明白了。”
她顿了顿,将丈夫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传递给他全部的力量。
“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妾身都会陪着你,支持你。”
“你想做治世能臣,妾身便为你打理后方,让你无后顾之忧。你若想……若想有朝一日不得不......”
“无论如何,此生此世,妾身都与恪哥哥,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陈恪身体微微一震,反手紧紧握住了常乐环在他腰间的手。
窗外的虫鸣依旧,却仿佛成了这乱世中,最安宁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