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嚣与杀伐,随着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墨蓝色的海平面,终于渐渐敛去锋芒。
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混杂着血腥、焦糊与海风咸腥的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王城残破的街道与庭院之间,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风暴的酷烈。
战事的收尾,远比两军对垒的正面冲击更为冗长、琐碎,也更考验一支军队的纪律与耐心。
一队队明军士卒,在军官低沉而清晰的指令下,以火把和灯笼照亮阴影,逐屋逐巷地搜索、清理着负隅顽抗或藏匿的残敌。
零星的抵抗如同潮水退后搁浅的鱼,挣扎几下,便迅速被冰冷的刀锋或灼热的铳弹终结。
负伤者的呻吟、俘虏被押解时的镣铐声、以及搬运同伴遗体和战利品的脚步声,构成了夜幕降临后首里城的主旋律,压抑而有序。
直至月上中天,这座饱经蹂躏的王城,才真正意义上被纳入明军的完全掌控之下,喧嚣渐息,唯余巡夜队伍规律而沉重的脚步,踏在染血的石板上,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中。
王宫深处,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
年仅十余岁的琉球王尚元,身着略显宽大的王袍,小脸煞白,在几位同样面色惶然的老臣簇拥下,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微微颤抖,目光怯怯地偷瞄着殿门方向,每一次门外传来的甲叶碰撞或脚步声,都能让他浑身一激灵。
殿门开启,一道被火把拉得长长的身影踏入殿内,玄甲未卸,猩红斗篷上犹带着征尘与肃杀之气,正是陈恪。
尚元与老臣们如同被针刺般,几乎要惊跳起来,慌忙伏地叩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下…下国小王尚元,叩见…叩见上国天使大人…恭迎王师,扫…扫清奸佞…”
陈恪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瑟瑟发抖的一众王族,脸上并无太多得胜者的倨倨傲,也无刻意伪装的温和,只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他虚抬了抬手:“王上请起,诸位请起。倭寇窃据,挟持王廷,非尔等之过。如今天兵已至,拨乱反正,王上可安心了。”
他的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尚元等人稍稍安心,却又更加敬畏,依言起身,垂手恭立,不敢多言。
陈恪并无意在此刻与这傀儡小王多作纠缠,简单交代了几句“暂安王廷,等候天朝旨意”、“王宫安全由天兵护卫”等语,便转身离去。
控制,而非废立;安抚,而非亲近。
这是他眼下对琉球王室的策略。
真正的难题,在于战后这片土地的重建与未来走向,那绝非一纸安民告示和保证王室供给所能解决。
但他此刻,并无意与任何人深入探讨此事。
回到临时辟为行辕的王宫正堂,陈恪即刻命人研墨铺纸。
烛火下,他略作沉吟,便提笔疾书,开始起草那份至关紧要的报捷奏疏。
笔走龙蛇,言辞恳切而恭谨,详尽禀报了自誓师、出海、接敌、攻坚直至攻克首里城的全过程,极力渲染了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三军用功。
他尤其突出了上海新练水陆官兵的英勇善战、纪律严明,以及舰炮火力的摧枯拉朽,将首功归于皇帝的英明决策与无限圣恩。
然而,对于敌军动向的精准预判、迂回部队的巧妙布置、乃至对中山岛援军的成功伏击……所有这些基于卓越情报所取得的战果,他在奏疏中却巧妙地略去了来源,只以“仰赖陛下洪福,幸察敌踪”、“将士效死,料敌机先”等语含糊带过。
不言,亦不妄言。
他深知嘉靖皇帝的多疑与敏锐,有些功绩,可以明晃晃地摆出来讨赏;而有些能力的边界,则需恰到好处地模糊,维持一种“圣心烛照之下,臣子偶得侥幸”的谦卑姿态。
写至敌酋结局,陈恪笔锋稍顿。
桦山久守……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印象甚至有些模糊了。
若非此人策划了那场对上海的突袭,或许根本不会引来今日这场灭顶之灾。
其人在战术层面的狡黠与顽强,固然可圈可点,但终究是螳臂当车,逆势而为。
其生死,于大局已定的此刻,已无足轻重。
唯有其头颅,尚有些许用处。
“传令,”他头也未抬,对侍立一旁的阿大道,“将倭酋桦山久守及其麾下主要头目首级,以石灰腌渍,装箱封存,连同此奏疏,一并以六百里加急,先行送往京师,献于阙下,以慰上海、琉球两战死难军民之灵,彰我大明赫赫天威。”
“是!”阿大领命,快步离去。
处理完这些紧迫事务,陈恪屏退了左右僚属,只留阿大在堂外值守。
他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已飞向更远的未来。
琉球光复,只是第一步。
如何处置这片战略要地?是恢复其藩属地位,令其继续朝贡?还是仿效交趾旧事,设官置府,直接管辖?抑或……探寻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
他脑海中已有一些朦胧的构想,一些大胆的、甚至可能触碰禁忌的念头。
但这些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干系重大,绝不可在此地、于此时,向任何人流露半分。
他甚至不会在奏疏中提及任何具体建议,只将问题与现状客观呈报,请陛下圣裁。
真正的谋划,需待一个绝对可靠、且能与之推心置腹之人到来,方能细细斟酌。
他想到了常乐。
唯有她,既明了他的雄心,也懂得其中的分寸与险阻。
更重要的缘由则是——她是唯一的那个陈恪绝对信任的人。
“待此间稍定,便让乐儿过来吧……”他心中默念。
夜更深了。
王宫中大部分区域的灯火已次第熄灭,唯有巡夜的火把如游动的星辰。
陈恪忽然起身,信步走出堂外。
阿大如同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跟上。
两人穿过几条廊庑,来到王宫的核心——那座仿照中原制式建造,虽规模远逊,却也自有威仪的正殿之前。
殿门洞开,里面黑沉沉的,只有远处卫士火把的光晕勉强投入,勾勒出巨大殿柱和空旷空间的轮廓,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恪迈步而入,阿大默契地停在殿门外,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隔绝了内外。
殿内极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衣袂拂动的细微声响和呼吸声。
月光透过高窗的棂格,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恰好照亮了大殿尽头,那高高在上、孤零零矗立于须弥座上的御座。
那王座宽大,雕龙刻凤,漆色在幽暗中显得暗沉,却依旧散发着一种无形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诱惑与沉重。
陈恪的脚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向着那御座走去。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牢牢锁定着那权力的象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悲,无骄无惧,唯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最终,他在御座前三步之遥处,稳稳站定。
仰头,静静地凝视着那空悬的王座。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侧脸冷硬的线条。
殿内唯有死寂。
他仿佛在审视,在度量,在思考。
思考这王座承载的百年风雨,思考其未来应有的归宿,思考自己亲手将其夺回后,该如何赋予它新的意义。
更思考着,这茫茫大海之上,权力游戏的边界,究竟在何方。
他就那样站着,良久未动。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似自嘲,又似看透了什么虚无,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玄色斗篷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殿外。
那王座于他,究竟是何等存在?是权力的诱惑?是责任的枷锁?还是……一个早已被看穿的、无趣的符号?
无人得知。
殿外夜风凛冽,吹散了几分殿内的沉郁。阿大如影随形地跟上。
陈恪脚步未停,忽而转向营区方向,淡淡道:“去走走。”
军营并未因大战初歇而彻底沉寂,胜利的亢奋仍在空气中流淌。
篝火旁,一群明显是苏州老营出身的老兵油子,正围着几个脸上还带着稚气与兴奋的新兵蛋子。
一个老卒嘬着牙花子,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一个新兵肩膀上,笑骂道:“瓜娃子,这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瞧你们那点出息!跟着伯爷打仗,哪回不是这般砍瓜切菜?规矩早定好了,咱们只管埋头往前拱!这才哪到哪?”
那新兵挨了一下,却丝毫不恼,反而挠着头,嘿嘿傻笑,眼中光芒炙热:“叔,您是不知道!以前光听传说,这回亲身跟着伯爷……真是……真是太痛快了!倭寇看着凶,咱们火铳一响,阵型一变,他们就没辙了!好像…好像伯爷早把一切都算准了,咱们就按吩咐做,功勋就到手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新兵激动地插话,“感觉还没使多大劲,城就破了!首功啊!这可是征伐一国的大功!回去够吹一辈子了!”
老卒们闻言,哄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经历过真正血火淬炼后的从容,以及一丝“你们还是太年轻”的优越感。
“瞧把你们能的!尾巴翘天上去了!仗有得打呢,学着点!”
陈恪静立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将这些话尽收耳中。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他并未上前打扰这份属于胜利者的、略带粗糙的喜悦。
片刻后,他悄然转身,融入更深的夜色。
身后,是篝火,是喧哗,是简单而炽热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