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冬日的天空,总是带着一种铅灰色的凝重,仿佛连阳光穿过后都失了几分温度,只余下清冷的光晕,无力地涂抹在琉璃瓦积存的薄雪上。
西苑万寿宫的精舍内,炭火盆烧得极旺,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嘉靖皇帝眉宇间那一抹化不开的沉郁。
他身着玄色道袍,并未戴冠,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枚温润的玉如意,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穿透了缭绕的檀香青烟,投向窗外枯寂的庭院景致。
御案之上,摊开着几份来自内阁关于叙功封赏的题本。
为首的,正是首辅徐阶亲自拟定的章程,词藻华丽,论证周密,核心就一条:靖海伯陈恪,功勋卓着,宜晋封为靖海侯,以彰天恩,以励将士。
若在以往,这般提议必遭科道言官猛烈抨击,言其“幸进”、“赏过其功”。然而此番,风气却诡异地一致。
清流、甚至一些原本与陈恪并无交集的官员,都或明或暗地附和此议。朝堂之上,竟似众口一词,要为陈恪请封侯爵。
这反常的“和谐”,落在嘉靖这等浸淫权术数十年的帝王眼中,非但不是喜讯,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讽刺与危机。
“呵呵……好一个众望所归,好一个公忠体国。”嘉靖有些恼怒的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精舍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太清楚这些人的算盘了。
陈恪以文官出身封伯,已属异数。
若再进一步封侯,便是真正的超品勋贵。
按大明不成文的惯例,一旦位列侯爵,往往意味着其人或将逐步远离具体的政务实权,尤其是像上海知府、督抚开海这类需要亲临一线、处理繁琐庶务的“差事”,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将其调离,转而授予更“适合”的职位——比如调入京中,担任某个尊荣却无实权的闲职,或在五军都督府挂个虚衔。
届时,上海那块已显现出惊人潜力的“肥肉”,琉球那片刚刚光复、处置未定的战略要地,便将空出巨大的权力真空。
清流、严党残余、乃至其他新兴派系,便可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一拥而上,尽情瓜分这块巨大的蛋糕。
推陈恪封侯,不过是他们“明升暗降,调虎离山”的阳谋罢了。
“一帮蠹虫!”嘉靖心中暗骂,“只见眼前利益,不见海疆长远!若无陈恪这等能臣实干,尔等此刻还在为东南倭患焦头烂额,何来闲心在此争权夺利!”
他想起海瑞上《治安疏》后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满朝文武,或噤若寒蝉,或落井下石,或隔岸观火。
唯有陈恪,在那个深夜的靖海伯府书房里,与他一番长谈,既直言时弊,又给了他作为皇帝、作为一个人继续走下去的些许慰藉与“明君”的希望。
那份看似僭越却发自肺腑的赤诚,他朱厚熜感受得到。
这样一个既能为国拓土开疆、充盈内帑,又能在关键时刻给予他精神支撑的臣子,难道要因为“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就自毁长城吗?
可难题,实实在在地摆在了面前。
赏无可赏!
前番通州大捷,生擒俺答,其功已足以封侯。
当时他出于种种考虑,主要是担心陈恪蹿升太快,根基不稳,易招物议,同时也存了等陈恪犯错以便“功过相抵”来平衡驾驭的心思,便将封赏之事暂且按下,只厚赏金银,升了虚衔。
岂料,陈恪非但没犯错,反而转头就去琉球又立下这泼天功劳!
旧功未赏,新功又至,两功叠加,若再不给予相匹配的爵位赏赐,别说陈恪本人和麾下将士会寒心,就是天下人看来,也显得他嘉靖帝刻薄寡恩,赏罚不明。
“难道真要遂了那帮人的意,将陈恪明升暗降,调离上海?”嘉靖眉头紧锁,心中反复权衡。
不用陈恪?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上海的开海大业刚见成效,琉球的善后千头万绪,东南海疆的长治久安,这一切都系于陈恪一人之身。
换个人去?谁能有他那样的魄力、手腕和对海事的前瞻眼光?
胡宗宪或可,但其人牵扯旧党,且精力已不如前。
张居正有才,但资历、经验,尤其是对海外那一套的熟悉程度,远不及陈恪。
至于其他人……嘉靖想想都觉得是灾难。
用,就必须让他留在能发挥最大作用的位置上。
可留在原位,又如何封赏?
伯爵到侯爵,是一道巨大的门槛。
强行越过,必然引发朝堂剧烈震荡,那些清流此刻捧他,届时必然调转枪口,用“祖制”、“惯例”将他嘉靖和陈恪一起架在火上烤。
而且,封了侯之后呢?再立功怎么办?难道封公?
那可就真是赏无可赏,只能赐死了!嘉靖绝不希望看到那一步。
“唉……”嘉靖长长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
驾驭群臣如同走钢丝,而对陈恪这根越来越粗、越来越显眼的“钢丝”,他既怕其断,又怕其太过刚直,反伤了自己。
他拿起徐阶的那份题本,又看了看另外几份或支持或略有异议的奏疏,越看越觉得心烦意乱。
这些章程,无论细节如何修饰,核心都逃不出那个阳谋的框架,都无法解决他心中的根本矛盾。
“终究是外人,终究是算计。”嘉靖放下奏疏,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罢了,此事终究不能只听这些人聒噪。”
他决定,还是要亲自见一见陈恪。
不是朝会上的君臣奏对,而是私下里的试探。
他要亲耳听听,这个屡次给他带来“惊喜”的年轻人,面对这功高盖主、赏无可赏的困局,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渴望那顶侯爵的冠冕?是恋栈上海的实权?还是……另有他图?
“黄锦。”嘉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奴婢在。”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立刻上前。
“去靖海伯府传旨,召陈恪即刻入宫见驾。朕……在西苑等他。”
“奴婢遵旨。”
黄锦躬身退下,安排人手前去传旨。
嘉靖重新闭上眼,靠在云床之上,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待会儿见面时要问的话,要观察的神态。
精舍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皇帝心中那盘关于权力、信任与未来的大棋,在无声地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