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后花园里,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洒下一地斑驳。
一阵阵孩童清脆又略带紧张的笑声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只见院子中央,陈忱小脸兴奋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一个造型颇为奇特的木制把手,两只小脚笨拙地踩在两根简陋的木踏板上,正驱动着一个带有三个轮子的怪异“坐骑”——正是陈恪口中那“自行车”的初代原型。
这物事着实简陋得有些可笑。
车身主体是硬木所制,连接处用铁件加固,显得粗笨结实。
最为关键的传动部分,并非后世的链条齿轮,而是依靠一组裸露在外的、由神机局大匠们精心打制的简易棘轮和连杆机构,将脚踏的往复运动转化为后轴的旋转,发出“嘎吱嘎吱”颇有节奏的声响。
两个后轮巨大,前轮稍小,行驶起来虽能保持平衡,却远谈不上流畅,行进路线也歪歪扭扭。
然而,在这嘉靖三十八年的冬日光景,这“咯吱”作响的三轮怪物,于这深宅大院中,已是惊世骇俗的奇技淫巧,足以让任何初见者瞠目结舌。
陈恪负手立于一旁,藏青色的直裰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而自得的笑意,目光追随着儿子那略显滑稽却充满活力的身影。
看着陈忱从最初的畏惧不敢上前,到如今能骑着这宝贝疙瘩在院子里绕圈,小脸上洋溢着他归来后罕见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崇拜,陈恪心中那份为人父的满足感,比在琉球海上指挥千军万马大破倭寇时,亦不遑多让。
“小样,”他心中暗笑,带着几分戏谑与宠溺,“前几日还躲着老子我,这才几天功夫?一辆粗制滥造的三轮车就给你收拾得服服帖帖。这还只是开胃小菜,你老登笼络人心的招数,多着呢。”
他仿佛已看到,待那真正的两轮自行车问世,无需人推,凭自身之力便能驰骋,在这孩童心中,自己这父亲的形象,怕是真要如神话般高大了。
更重要的是,此物若能推广开来,于这天下黎民行走之便,又将是如何光景?
工匠的智慧是无穷的,他只需开此先河,播下种子便可。
“慢些骑,看前路!”陈恪扬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
“知道啦,爹爹!”陈忱头也不回地应着,努力想把控方向,小身子因用力而微微前倾,那专注又兴奋的模样,让陈恪眼底笑意更深。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常乐披着一件杏子红的斗篷,步履轻盈地走到他身侧,目光先是在儿子身上流转一圈,带着慈爱,随即转向陈恪,柔声道:“恪哥哥,宫里来人了,说是万岁爷召你即刻进宫说话。”
陈恪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自回京后,嘉靖帝隔三差五便召他入西苑奏对,或问海事,或谈玄理,他已习以为常。
且近来朝堂上关于他封赏之事争论得沸沸扬扬,虽具体细节秘而不宣,但那山雨欲来的风声,他这漩涡中心之人岂能毫无察觉?
此番召见,多半与此有关。
他心下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常乐微微颔首:“知道了。”
他迈步上前,走到那还在嘎吱作响的三轮车旁,伸手轻轻扶住车架。
陈忱正骑得兴起,忽觉车身后沉,不解地回头望来。
“忱儿,下来吧。”陈恪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爹爹要进宫面圣,你且和娘亲在府中玩耍。”
陈忱小嘴顿时撅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但看到父亲平静却深邃的眼神,那点小小的抗议便咽了回去,乖乖地任由陈恪将他从车上抱了下来。
脚一沾地,他便下意识地抓住了常乐的衣角,躲到了母亲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那辆新奇的三轮车,又偷偷瞄了父亲一眼。
陈恪心中失笑,却也不点破,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发顶,对常乐道:“我去更衣。”
片刻之后,陈恪已换上一身伯爵常服,玄色缎面,仅在襟前袖口以银线绣着暗纹海涛麒麟,庄重而不失雅致。
他整理好衣冠,步履沉稳地向外院走去。
府门外,传旨的内侍已等候片刻。
陈恪定睛一看,竟是老熟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
几年不见,冯保面容更显清癯,眉宇间那份惯有的精明干练依旧,但细看之下,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郁结之气。
他见到陈恪出来,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奴婢冯保,给靖海伯爷请安。万岁爷在西苑等着您呢,请您这就随奴婢进宫吧。”
“冯公公不必多礼,有劳公公久候了。”陈恪含笑拱手还礼,态度一如往昔般客气。他与冯保相识于微末,交情匪浅,这在京中并非秘密。
马车早已备好,二人登车坐定。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车厢内,陈恪并未急于询问宫中情形,而是等马车行出一段距离,远离了府邸周围的耳目,才看似随意地开口:“冯公公,我观公公眉宇间似有倦色,可是近来宫中事务繁忙,有所劳累?”
这话问得委婉,却恰好戳中了冯保的心事。
他闻言,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顿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实的苦涩与无奈。
他重重叹了口气,在陈恪面前倒也无需过分掩饰:
“哎哟!我的伯爷啊,您真是火眼金睛!不瞒您说,奴婢这心里头,正堵得慌呢!”冯保压低了声音,开始大倒苦水,“还不是您早年给出的那个‘抓阄侍寝’的法子?本是图个清净省事,这些年也一直顺当。可近来,万岁爷新宠的那位王娘娘,接连几次都没抓着,便疑心是奴婢在签筒上做了手脚,偏袒他人!您说,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这等事上耍花样啊!”
陈恪静静听着,不动声色。
宫闱倾轧,他历来敬而远之,但冯保的处境,他稍一思量便能猜个大概。
定是那位王娘娘失宠生怨,又动不得更上面的黄锦、陈洪,便将一腔邪火撒在了具体经办此事的冯保身上。
冯保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音:“那位主子恼了奴婢,近来是变着法儿地寻奴婢的不是!也不知从哪儿搜罗了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在万岁爷跟前给奴婢上了不少眼药!虽说万岁爷圣明,未必尽信,可这……这终归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啊!奴婢如今在宫里,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后宫的差事,看着威风,实则是坐在火炉上烤啊!”
陈恪听明白了。冯保这是被宠妃记恨,在嘉靖面前失了圣心,虽未即刻倒台,但已是危机四伏,在后宫这潭浑水里快要待不下去了。
他这位老伙计,是来向他这智囊问计求援来了。
看着冯保那惶惶不安的模样,陈恪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裕王府见到皇长孙朱翊钧时,其身旁那个看起来确实有些木讷懵懂的大伴太监。他心念电转,一个念头已然成形。
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淡然,缓声道:“冯公公,何必自困于险地?岂不闻古人云,‘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危’?”
冯保是何等机敏之人,闻言浑身一震,眼中骤然爆射出期待的光芒,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伯爷,您的意思是?”
陈恪声音压得更低,如耳语般清晰:“前日我偶见皇长孙殿下之大伴,似懵懂不堪重任,恐难以悉心辅佐殿下。皇长孙乃陛下爱孙,国之储贰,其身边岂能无人?公公何不……舍了眼下这看似权重实则招祸的职位,谋一个清贵安稳的前程?譬如,这皇长孙殿下的大伴之职……”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放弃现在这个权力与风险偏大的职位,主动请求去伺候年幼的皇长孙朱翊钧。
这看似是远离权力中心,实则是以退为进,不仅可避开后宫纷争,更是将宝押在了大明的未来身上。
那种“旁观在侧,静待时机,搏一个从龙之功”的深远意图,过于露骨,陈恪自然不会点破。
但冯保岂能不懂?
刹那间,冯保脸上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甚至带着几分狂喜的激动!
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明灯!
是啊,与其在陛下身边这越来越错综复杂的漩涡中挣扎,不如及早抽身,去投资那看似遥远、实则更稳妥的未来!
陛下年事已高,而皇长孙年纪尚幼,若能从小陪伴,得其信任,那未来的前程……
想到此处,冯保激动得险些难以自持,竟在行驶的马车中便要屈膝下拜:“伯爷!您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此恩此德,奴婢……奴婢……”
陈恪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拜下去,语气平和却坚定:“冯公公何必如此?你我故交,理当相助。此事成与不成,尚需公公自行筹谋,谨慎行事。”
冯保就势起身,紧紧握住陈恪的手,眼中满是感激与决绝:“伯爷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大恩不言谢,日后伯爷但有所需,奴婢……”
“哎,”陈恪轻轻打断了他后面可能更直白的表忠之言,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短暂热络过后,气氛稍稍沉淀。
陈恪看似随意地整理着袖口,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状似不经意地又问道:“冯公公,许久未在京中,宫里……近来可还太平?黄公公与陈公公,都是陛下臂膀,想必依旧辛劳。”
他这话问得颇有分寸,既表达了关心,又将范围限定在司礼监两位大佬身上,看似只是寻常的寒暄。
冯保此刻心结已解,正自盘算着如何谋划皇长孙大伴之位,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与谨慎:“伯爷有心了。宫里……唉,说起来,黄老祖宗自然是稳如泰山,陛下修道,一应机要笔墨,离不得他老人家。只是……”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陈恪平静无波的脸,才继续道:“只是自伯爷您南下开海这些年,万岁爷似乎愈发倚重陈洪陈公公了。尤其是东厂那边,陈公公经营得是铁桶一般,爪牙遍布内外,行事也愈发……凌厉。如今在西苑,陈公公说话的份量,可是不比黄老祖宗轻多少了。隐隐的,颇有分庭抗礼之势头。”
冯保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司礼监首席秉笔、掌印太监黄锦,地位尊崇,是陪伴嘉靖最久、也最得信任的老人,但如今,提督东厂的陈洪,凭借其酷烈的手段和充当皇帝耳目的特殊职能,权势急剧膨胀,已严重威胁甚至开始挑战黄锦的地位。
陈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微微颔首,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寻常事。
然而,在他心中,却是瞬间明镜也似。
他哪里会不懂嘉靖帝的帝王心术和驭下之道?
自己奉旨开海,在上海浦搞出偌大动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动了无数人的奶酪。
东南沿海那些依靠走私、窝藏海盗牟利的豪强士绅,朝中那些因循守旧、视开海为洪水猛兽的清流言官,乃至因开海而利益受损的沿海关卡、卫所旧势力……反对的声音,怕是早已在暗地里汇聚成汹涌的暗流,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西苑的宫墙。
以嘉靖帝的性子,他绝不会,也不屑于去跟这些反对者摆事实、讲道理,搞什么“说服教育”。
这位修道皇帝的耐心,从来只用在丹炉和青词上。
那么,如何应对?
最简单、最有效,也最符合嘉靖性格的方式,便是“以杀止谤,以暴制议”。
而陈洪,这条以酷烈寡恩、善于罗织罪名而着称的“疯狗”,正是执行此策最完美的利器。
将陈洪这条恶犬放出去,让他嗅着血腥味,去撕咬那些敢于非议开海国策、暗中掣肘的官员、士绅甚至皇亲国戚。
用诏狱的酷刑、东厂的恐怖,来堵住悠悠众口,震慑所有心怀不满者。
如此一来,嘉靖帝自己,依旧可以是那个高居九重、圣心独运、不为浮议所动的“圣君”。
所有的骂名、所有的血腥,自然有陈洪这条“疯狗”一力承担。
若将来事态失控,或需要平息物议,只需将陈洪抛出去当替罪羊即可,操作起来毫无负担。
咬死了人,是疯狗凶残。
达到了震慑效果,便是嘉靖驭下有方。
这确实是嘉靖一贯的作风,干净,利落,也……足够冷酷。”
陈恪想到这里,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他这位靖海伯的赫赫战功与金山银海,底下垫着的,恐怕不只是倭寇的尸骨,还有不少朝野异己者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