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檀香的青烟笔直而上,在午后静谧的光柱中缓缓盘旋,最终消散于雕梁画栋之间。
嘉靖皇帝朱厚熜搁下手中的紫毫笔,向后靠进铺着软垫的云床里,目光落在刚刚写就的一幅字上。
纸上是一个大大的“静”字。运笔间力求空灵超脱,勾勒出道家冲虚之境。
然而,他端详片刻,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力道?韵味?
抑或是那份阅尽千帆后磨砺出的圆熟乃至圆滑的筋骨?
他不禁想起另一个人,那个曾在此处为他磨墨铺纸十余年的老臣——严嵩。
抛开其人是忠是奸、是贤是佞不论,单论这书法笔墨,严嵩的字,确实堪称大明一绝。
笔力沉雄,结构精严,透着一股庙堂之上的雍容华贵与深不见底的心机城府,寻常人难望其项背。
那个替自己背负了十余年骂名与黑锅的老臣,如今早已致仕还乡,不知在江西分宜那片土地上,是郁郁而终,还是苟延残喘?
嘉靖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极淡、极模糊的念旧之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他是一个老人,一个坐在至高权力巅峰、愈发感到孤寂的老人,有此心思,再正常不过。
“万岁爷,”贴身大珰黄锦悄无声息地走近,用极轻的声音禀报,“靖海伯在殿外候着了。”
嘉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抬手,随意地将那张写着“静”字的宣纸拂到一旁,仿佛拂去一丝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
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淡漠:“宣他进来。”
陈恪迈步走入精舍,依制行礼,声音沉稳:“臣陈恪,叩见陛下。”
“平身吧。”嘉靖的目光落在陈恪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朕听闻,你近日在府中鼓捣什么‘木头马’?可是效仿汉时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欲解粮草转运之难?”
陈恪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恭敬回道:“陛下圣明,然臣所制之物,与木牛流马大不相同。木牛流马借巧力机关,或依山势而行。臣之‘自行车’,乃凭人力,以双脚踩踏,通过一套‘链条’机构,将力传导至车轮,使其转动前行。”
“哦?链条?踩踏即走?”嘉靖果然被勾起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他欣赏陈恪的才华,更沉迷于这位年轻臣子总能带来的新鲜感与惊喜,这远比那些一成不变的青词和枯燥的政论更有趣。
这或许也是除了那玄妙的“太祖托梦”外,陈恪在他心中分量如此之重的原因。
陈恪见皇帝感兴趣,便详细解释起来,从齿轮啮合的原理,到链条传动的构想,虽未涉及过于深奥的物理,却也用最浅显的语言将大致原理说得明白。
嘉靖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颔首,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奇闻轶事。
闲聊片刻,嘉靖指了指一旁的绣墩:“陈卿,坐。”
陈恪谢恩后端正坐下,心知闲谈已毕,该入正题了。
然而嘉靖并未直接切入核心,反而如同闲话家常般,抛出一个模糊却重若千钧的话题:“陈卿前番通州救驾,今又跨海平琉,立下盖世功勋,朝野有目共睹。朕欲晋你为靖海侯,以昭朝廷赏罚之明。只是……”
他话锋微顿,指尖轻叩桌面,语气平淡,“朝中似有非议之声。”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
他将自己置于一个公正且欲行封赏的君主位置,却将“非议”二字轻轻带过,不言明这“非议”实则源于部分人“明升暗降”的阳谋,更不提大多数人是支持陈恪封侯的。
他要看的,是陈恪的反应。
陈恪心中雪亮,嘉靖此言,既是试探,也是给他一个表态的机会。
他立刻起身,躬身道:“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然陛下所言极是,朝臣之虑,并非无理。臣以微末之身,蒙陛下不次拔擢,数年之间,位至伯爵,已属殊遇。于朝中诸位积年老臣而言,臣之资历确然太浅。若再晋侯爵,恐难平悠悠众口,亦使陛下为难。”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为君分忧的体贴:“臣感念陛下信重,愿为陛下驰驱,此心天地可鉴。然封侯拜相,非臣眼下所敢奢求。陛下有此心意,臣已觉皇恩浩荡,万死不足以报。何须侯位虚名,方能彰显臣之忠心?”
这番话,听似谦退,甚至有些“虚伪”,但在此情此景下,却是最中肯稳妥的回答。
陈恪岂能不想拜相封侯?那是人臣极誉。
但他有更深的考量,他的救国蓝图刚刚铺开,蒸汽机、海外情报网、对琉球的实质控制、上海港的进一步发展……无数计划正在萌芽,此刻绝非大出风头、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
他宁愿将功劳分润下去,稳固自己的基本盘,让整个“陈恪体系”的人都能获益,从而更尽全力为他的长远计划服务。
嘉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追问:“哦?陈卿竟不欲封侯?这倒奇了。朕想听听,陈卿之志,究竟何在?”
这话问得轻,落得重。
表面是好奇,深层却可解读为质疑,人臣岂有不慕爵位者?你若不贪图侯位,所图为何?莫非有更不可告人之志?
嘉靖是真心想知道,陈恪到底想要什么。
他内心深处,仍愿意相信那个在享殿发下毒誓的臣子,有一颗赤忱之心。
陈恪迎上嘉靖探究的目光,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作沉吟,仿佛在认真组织语言。
片刻后,他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陛下容禀,臣并非不慕荣华,不贪恋那封侯拜相之位。人非圣贤,有此心实属寻常。”
他先坦承了人之常情,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真挚:“然臣之所以请命东南,呕心沥血于开海、练兵、平倭诸事,其初心本意,绝非为了区区爵位高低。若仅为身居高位,臣大可安坐京师,依循资历,至多十年,水到渠成,亦非难事,又何须置身于东南海疆风口浪尖,担那万千重责与风险?”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嘉靖:“臣所为者,一为陛下之江山社稷,开海通商,可充盈国库,强兵富民,此乃国之大利;二为大明之亿万百姓,海疆靖平,商路畅通,则民有所安,商有所利,此乃民之生计;三为我华夏之国运前程,闭目塞听终非长久之计,唯有扬帆四海,兼容并蓄,方能保社稷于万全,开盛世于未央!此三者,方是臣心中之志,远非一侯爵之位所能衡量!”
他这番话,说得可谓露骨而坦荡,直接将个人功名与国家大义剥离开来,明确告诉嘉靖:我陈恪做事,是为了大明,为了百姓,为了未来,而不是为了你给我的那顶官帽子。现在封侯,于我推行东南大计或有阻碍,于陛下亦可能滋生不必要的猜疑,故而非我所愿。
嘉靖怔怔地看着阶下那位身形挺拔、目光灼灼的年轻臣子,胸膛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股久违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猝然涌上心头。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被陈恪这番毫无矫饰、近乎纯粹的赤子之心所震撼。
这朝堂之上,人人都在算计,都在权衡,都在他面前戴着厚厚的面具。
唯有陈恪,一次次地,用这种近乎“愚蠢”的坦率,与他进行着一种近乎“真心换真心”的交流。
这,就是陈恪与所有其他人,最根本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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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听完陈恪的慷慨陈词,眼中的探究渐渐化为一种带着些许感慨的柔和。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平日那种高深莫测的轻笑,而是带着一丝释然的意味。
“呵呵……哈哈哈……”嘉靖摇了摇头,手指虚点了点陈恪,“陈卿啊陈卿,你还是这般……直抒胸臆。也罢,与你说话,朕也懒得再绕那些弯弯绕了。”
他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直接而坦诚,仿佛在与一位极信赖的臣子商议家事:“你可知,方才朕说朝中有非议,是试探你不假。但实则,眼下廷推之中,赞同你晋位靖海侯的声浪,反而更高。”
陈恪眉头微蹙,像是陷入了思索。
嘉靖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
喜欢看陈恪这种从军事、经济的天才视角,切换到对朝局需要稍作思考的迟钝,这让他觉得真实、可控。
片刻后,陈恪抬起头,目光清澈,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陛下,臣愚钝,方才细想,或许有些明白了。诸位同僚如此‘抬爱’,只怕……并非全然出于对臣功劳的认可。其用意,恐怕是希望借着晋爵之机,循例将臣调离上海知府乃至靖海总督的实任,回京荣养,或是转任他职吧。”
他说的很平静,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如此一来,上海这新辟之财源重地,琉球这新复之海疆要冲,自然就空了出来,需得另委贤能。届时,各方势力便可有机会插手其间,分润其利,甚至……更改陛下既定之开海国策。”
嘉靖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淡淡道:“朕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分量极重。表明皇帝对臣子们那点“明升暗降”、“调虎离山”的算计,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陈恪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表态时刻到了。
嘉靖的纠结就在于:既不想寒了功臣之心,又不想被臣子绑架决策,更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毁于一旦。
现在,需要他陈恪来给皇帝一个台阶,一个两全其理由。
他再次起身,深深一揖,语气变得极其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感性:“陛下圣明烛照,既知臣子肺腑,亦明局势微妙。臣……臣窃以为,若陛下觉得臣回京荣养于朝局更为稳妥,臣……绝无怨言。”
他微微停顿,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人情味:“不瞒陛下,臣母年事已高,近年身体时常违和,臣远征在外,每每思之,心中愧疚难安。犬子忱儿,臣此次归来,竟觉生疏了许多……为人子,为人父,臣……实有亏欠。”
这番话,以孝道亲情切入,瞬间将可能的恋栈权位的嫌疑洗刷大半,显得无比真实而动人。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郑重,目光灼灼地看向嘉靖,带着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忧虑:“臣个人之得失,家族之团聚,相较于陛下之中兴大业,实乃小事。臣所忧者,并非权位,而是……而是陛下呕心沥血开创的这开海局面,这强兵富国之策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要说些可能不太中听、却是真正为皇帝着想的话:“陛下,上海非寻常州府,琉球更非普通藩属。此两地,牵涉新军、船厂、火药局、市舶司、乃至与西洋南洋之交通,内中规矩章程,盘根错节,更关乎沿海万千商民之生计期望。此非仅一地之治,实乃一套全新之国策试行。臣……臣只怕,若继任者不解陛下深远图谋,或为旧规所缚,或为私利所驱,未能深刻体察陛下‘开海以强国’之本意,只视其为敛财之途,甚至……因循守旧,改弦更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危机感:“若真如此,则数年心血,可能毁于一旦。如今海上群狼环伺,倭寇虽暂平,然西夷东来,其心叵测。一旦我朝海策动摇,示弱于人,则前功尽弃恐非虚言。舟行海中,调头不易,然倾覆之险,却在一念之间。改革维艰,如逆水行舟,然守成摆烂,却只需一念懈怠即可。臣……实不忍见陛下之国策,因人事更迭而功亏一篑啊!”
陈恪这番话,堪称滴水不漏。
首先,他表明态度:我听陛下的,陛下让我回京享福,我立刻就能放下,因为我惦记老母幼子。
其次,他点明关键:我关心的不是我的官位,而是陛下您的政策能不能持续下去。我将自己与皇帝的“中兴大业”深度绑定。
最后,他指出风险:这套东西很复杂,换个人来,很可能玩不转,甚至开倒车。
一旦倒退,带来的连锁反应可能是灾难性的。
他没有说自己必须留在上海,而是说“陛下您的政策需要稳定性和连贯性”。
他将选择题,巧妙地抛回给了嘉靖:是选择满足朝臣们“分蛋糕”的诉求,换来可能出现的政策反复、局面败坏的风险?
还是为了您自己制定的“中兴大业”的可持续性,顶住压力,维持现状?
这就将嘉靖从“赏功”与“制衡”的两难,拉到了“维护自身政策成果”的单一且更高层面的选择上。
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嘉靖帝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很清楚,陈恪说的,都是事实。
而维护自己亲手开创的“嘉靖中兴”局面,对他而言,高于一切朝堂争斗和暂时的臣子平衡。
片刻后,嘉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卿之所虑,甚是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