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的裂隙正在缓慢愈合,像一道逐渐闭合的伤疤。
余烬,残骸,焦土。
空气里弥漫着神血的甜腥与魔气的焦臭,混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此刻,没人关心这些。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云逍和孙刑者身上。
或者说,是孙刑者死死地盯着云逍。
那不是看一个大师兄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没有了并肩作战的信任,甚至没有了愤怒和悲伤。
那是一种……凡人仰望一颗即将撞向大地的陨石时,才会有的眼神。
一种混杂着恐惧、不解、茫然,以及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极致惊骇。
“猴哥?”
云逍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干笑道:“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咱们可是师兄弟,有深厚的革命友谊。”
孙刑者没有反应。
他的嘴唇在哆嗦,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把那三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是……饵。”
这三个字,像三座太古神山,轰然压在他的神魂之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仙帝是谁?
那是镇压万古,一手托举仙界,俯瞰三界沉浮的无上存在。
菩提魔主有多强?
强到他们所有人拼尽全力,甚至连玄奘都付出了代价,也仅仅是逼退了对方。
可现在,一个濒死的巨灵神,带来了仙帝的最终指令。
别回仙界,那是个陷阱。
去西天灵山,那里才是破局之地。
而破局的关键,不是战力滔天的玄奘,不是重拾战圣之姿的自己,也不是曾经的妖族大圣牛魔王。
而是这个……修为不过元婴,整天把“苟命”和“躺平”挂在嘴边的……大师兄。
他是饵。
引诱终极敌人上钩的饵。
这是何等疯狂的计划?
这又是何等荒谬的现实?
孙刑者想不通,他那颗经历了千年风霜的猴脑,此刻变成了一团浆糊。
“呆子,你看出什么了?”牛魔王走到孙刑者身边,瓮声瓮气地问道,他同样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
孙刑者猛地回过神,他一把抓住牛魔王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血红的眼睛里满是疯狂:“哥!仙帝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冷静点!”牛魔王眉头紧锁,反手扣住他的肩膀。
“我怎么冷静!”孙刑者几乎是在咆哮,“巨灵神死了!仙界没了!仙帝让我跟着他!”
他猛地一指云逍,手指都在颤抖。
“跟着他去西天!说他是关键!是……是饵!”
“饵?”
这两个字一出,诛八界、牛魔王,甚至连刚刚从战斗余波中缓过劲来的铁扇公主,都齐刷刷地看向云逍。
那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个即将引爆的火药桶。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云逍的求生欲瞬间爆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一个想退休的公务员!仙帝怎么可能认识我?这一定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诛八界扛着钉耙,绕着云逍走了两圈,鼻子凑上去闻了闻。
“奇怪,也没闻到什么宝贝味儿啊。”他挠了挠头,满脸困惑,“你小子身上到底藏了什么?怎么一个个大佬都跟托孤似的?先是那个什么净海将军,现在又是仙帝……你不会是人皇的私生子吧?”
“滚!”云逍差点一脚踹过去,“你思想能不能健康点?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怎么就跟私生子扯上关系了?”
“那你说说,为什么是你?”诛八界不依不饶,“俺老猪当年好歹也是天蓬元帅,猴子是齐天大圣,老牛是平天大圣,哪个名头不比你响?凭什么仙帝点名要你带队?”
这个问题,问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是啊,为什么?
云逍也快疯了。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为什么。
自己一个只想苟到大结局的咸鱼,怎么就莫名其妙被架到了c位?还他娘的是个“诱饵”?
这剧本不对啊!
“我……”云逍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最终一脸悲愤地摊开手,“我怎么知道仙帝发什么疯?或许……或许他觉得我长得比较有嘲讽感,能吸引火力?”
这番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团队的气氛,因为这个颠覆性的消息,陷入了分裂的边缘。
孙刑者的信仰在崩塌,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诛八界和牛魔王则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吵完了?”
玄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众人中间,他擦了擦嘴角的金色血迹,眼神里带着一丝神经质的兴奋。
“一个一个说,为师给你们断一断。”
孙刑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冲上前去:“师父!仙帝的命令,您怎么看?这太荒谬了!”
“荒谬?”玄奘瞥了他一眼,“哪里荒谬?”
“让大师兄做饵,带领我们去西天!他……他凭什么?”孙刑者急道。
玄奘闻言,却笑了。
他走到云逍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云逍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是在敲一个西瓜。
“就凭他这个。”玄奘指了指云逍的脑袋。
云逍被拍得眼冒金星,差点脑震荡。
“师父,您再拍我就傻了。”
“傻不了。”玄奘收回手,环视众人,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仙帝不傻,人皇更不傻。他们既然都把宝押在他身上,那就说明,他这颗脑袋里的‘道理’,是眼下这个死局里,最稀缺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你们的拳头,你们的神通,都很硬,很强。但菩提的‘道理’,比你们更硬,更不讲道理。用拳头去砸一座本身就是‘道理’化成的山,除了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那大师兄的‘道理’就行?”诛八界还是不服。
“当然行。”玄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因为他的‘道理’,足够脏,足够贱,足够不择手段。”
“为师的‘理’,是堂堂正正,一拳破之。而他的‘理’,是挖坑、下套、掀桌子、背后捅刀子。对付菩提那种伪君子,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更不讲道理的‘道理’。”
“更何况……”玄奘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仙帝说他是‘饵’,你们就真以为是让他去送死?一群蠢货!”
“饵,是为了钓鱼。”
“鱼越大,饵就得越香,越特别。”
“他,就是那枚能把藏在水下最深处那条万古老鳖都给钓出来的……绝世香饵!”
一番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
一番歪理邪说,却又好像蕴含着某种至理。
把“苟命”和“腹黑”上升到“道”的高度,还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恐怕也只有玄奘一人了。
孙刑者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玄奘,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云逍。
仙帝的命令,师父的解读……
难道,这个自己一直以为是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大师兄,其真正的价值,真的不在于修为,而在于那颗从不按常理出牌的脑袋?
就在众人被玄奘的歪理震得七荤八素时,云逍却没空理会这些。
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巨灵神的尸身,正在缓缓消散。
那魁梧如山的身躯,从边缘开始,化作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逐渐回归天地。
神陨,便是如此。
不留尘埃,不入轮回。
云逍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想在巨灵神彻底消失前,再确认一件事。
“大师兄,你干什么?”孙刑者问道。
“没什么,送故人最后一程。”云逍随口应道,同时,他悄然发动了【通感】。
他不是为了探查伤势,也不是为了寻找遗物。
他只是想“尝一尝”。
尝一尝,这尊来自仙界的正神,其陨落的味道。
【通感】异能全面开启的瞬间,海量而驳杂的信息洪流,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识海!
首先是神血的味道。
那是一种……极其霸道、炽热、仿佛太阳核心一般的味道。每一滴血,都蕴含着足以焚山煮海的恐怖能量。云逍只是“尝”了一丝,就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要被点燃。
然后是伤口的“味道”。
胸口那个巨大的贯穿伤,残留着一股阴冷、死寂、腐朽的气息。
云逍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
是菩提!是那个魔主的本源魔气!
巨灵神,是被菩提亲手格杀的!
这个发现让云逍心头一沉。菩提的势力,已经彻底侵蚀了仙界,甚至连巨灵神这等级别的猛将,都遭了毒手。
他强忍着神魂的灼痛,继续深入“品尝”。
他“尝”到了巨灵神残存的意志。
那是一种纯粹的忠诚,一种不甘的怒火,一种对故友的担忧,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云逍的【通感】顺着那些正在消散的金色光点,一路蔓延,探查着这具神躯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他的“舌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很淡,几乎被神血的霸道气息和魔气的腐朽味道完全掩盖。
如果不是云逍对它印象深刻,几乎会瞬间忽略。
那是一种……混合着书卷陈旧气息与金属质感的……“墨点”的味道!
轰!
云逍的脑海,仿佛有惊雷炸响!
《太宗秘录》!
当初在镇魔司的功勋阁地库,他翻阅那本禁忌之书时,就“尝”到过这个味道!
那诡异的墨点,蕴含着至纯的魔气,源头未知,邪门无比。
为什么……
为什么巨灵神的尸身上,会有这种味道?
这味道并非来自伤口,而是渗透在他的神魂本源之中,仿佛是一种早已种下的印记,或者说……诅咒?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云逍心底冒了出来。
仙界的沦陷……菩提的入侵……
五百年前,大胤太宗皇帝姜衍,焚书坑儒,灭尽佛宗……
这两件横跨了万年与五百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在这一刻,因为这一缕微弱的“墨点”气息,被强行联系在了一起!
云逍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感觉自己仿佛无意中掀开了一张覆盖了整个三界的巨大棋盘的一角,而棋盘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大师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孙刑者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煞白,不由得关心道。
“没……没事……”云逍猛地回过神来,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是刚才打架用力过猛,有点脱力。”
他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来。
至少现在不能。
这牵扯太大了,大到他连一丝头绪都理不清。
告诉他们,只会徒增恐慌。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巨灵神的身躯,终于彻底消散。
最后一缕金色光点融入天地,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一代仙界正神,就此陨落。
牛魔王虎目含泪,仰天长叹。
诛八界握着钉耙,沉默不语。
孙刑者看着巨灵神消失的地方,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了云逍面前。
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骇与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决绝。
仿佛在刚才那短短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并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云逍被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搞得心里直发毛。
“猴哥,咱有话好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孙刑者没有说话。
他只是那么站着,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对着云逍,这个修为比他低了不知道多少个境界的大师兄,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了下去!
“猴哥!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云逍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伸手去扶。
这要是让孙刑者跪了,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三界神魔笑掉大牙?
然而,孙刑者的手臂,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他抬起头,那双火眼金睛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火焰。
“大师兄。”
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以前,是俺老孙有眼不识泰山,总觉得你除了动动嘴皮子,耍耍小聪明,也没什么真本事。”
“但现在,俺明白了。”
“仙帝的眼光,不会错。师父的判断,更不会错。”
“能让仙帝在最后一刻托付,能让师父都说一句‘道理比拳头硬’的人,绝非凡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俺老孙……信不过我自己,但俺信得过仙帝!”
“从今天起,这条路怎么走,你说了算!”
“你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
“你让俺打狗,俺绝不撵鸡!”
“俺老孙这条命,以后,就交给你了!”
话音落,石破天惊!
全场,一片死寂。
牛魔王张大了嘴,足以塞下一个拳头。
诛八界手里的钉耙“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铁扇公主也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杀生,那双一半漆黑一半赤红的眸子里,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她歪着头,看着单膝跪地的孙刑者,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云逍,轻声说了一句:“猴子的味道……变了。变得……很认真。”
云逍彻底傻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想划水摸鱼,怎么就成了团队总指挥?
他只是想躺平苟命,怎么猴子就把命交给自己了?
这责任也太重了!
他看着孙刑者那双写满“信任”和“托付”的眼睛,只觉得头皮发麻,亚历山大。
“猴哥,你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云逍哭丧着脸,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拉他,“我何德何能啊!我就是个战五渣,你让我指挥你,那不是让瞎子给瘸子带路,越带越沟里吗?”
“大师兄不必过谦。”孙刑者却异常执着,“修为高低,不过是蛮力大小。如今这局势,要的是脑子。俺老孙这颗脑袋,除了打架和惹事,干不了别的。这天下,就得交给你这样的人来操心。”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脸“我已看透一切”的觉悟。
云逍:“……”
我操心你个锤子啊!
我只想操心今天晚饭吃什么,明天怎么摸鱼啊!
他求助似的看向玄奘。
师父,管管你徒弟啊!他疯了!
玄奘却只是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云逍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知道,这锅,自己是背定了。
至此,团队因路线之争而产生的巨大裂痕,以一种最意想不到,也最荒诞的方式,被彻底弥合。
西行之路的目标,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确立了下来——
灵山。
砸场子!
“好了,既然你们大师兄已经走马上任,那就别在这杵着了。”玄奘拍了拍手,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前路已定,但眼下的烂摊子,也得收拾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
那里,牛魔王气息萎靡,靠着山壁艰难地喘息。
铁扇公主抱着陷入昏迷的红孩儿,无声地流泪。
一场惊天动地的神魔之战落幕,留下的,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和一堆棘手的伦理问题。
云逍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退休生活,又遥远了一光年。
他认命般地拍了拍孙刑者的肩膀,示意他起来。
“行了,猴哥,别跪了,再跪裤子都破了。”
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以“总指挥”的身份,开始思考眼下的问题。
“师父说得对,咱们得先处理善后。”
他看向牛魔王和红孩儿,眉头紧锁。
“牛大哥伤势虽重,但根基未损,有嫂夫人照料,应无大碍。”
“麻烦的是……这孩子。”
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在红孩儿身上。
这个刚刚还被古神意志占据,险些酿成滔天大祸的孩子,此刻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脸色苍白,眉心处,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顽固地盘踞着。
那股气息,既有菩提魔主的腐朽,又有一丝……观音留下的,冰冷的“寂灭”之意。
云逍看着那孩子,忽然觉得,这西行之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打打杀杀那么简单。
它更像是一场……大型的灾后心理重建工作。
而自己,好像就是那个倒霉催的……首席心理治疗师。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
“行吧,在拯救世界之前,咱们还是先来处理一下……这场尴尬的家庭伦理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