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与祖大弼缓缓退出那令人窒息息的澄瑞堂。
穿过长长的、寂静得只有自己脚步声的回廊,直至走出西苑那厚重的门禁,两人才同时轻舒了一口气。
宫门外,两家随从早已牵马等候。
祖大弼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苑墙,猛地一挥拳头,脸上涌起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红光。
他用力拍了拍吴三桂的肩膀,声音洪亮:
“三桂!宣府副总兵!实打实的位子!陛下天恩啊!”
他搓着大手,目光灼灼,
“这可比在关宁当个劳什子参将强多了!”
吴三桂微笑拱手,由衷道:“恭喜舅父,得展抱负。”
“同喜同喜!”
祖大弼笑道,随即眉梢一挑,
“不过,这欢喜劲头后头,还跟着一堆麻烦事。陛下的恩旨是下了,可咱这都督同知、宣府副总兵的告身、印信、兵部勘合、五军都督府的备案……一堆文书手续,都得俺自个儿去跑明白。这京师衙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把腿跑细了,那大印盖不到纸上!”
他说着,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看了看日头:
“趁着时辰还早,俺这就得去兵部衙门递牌子,问问流程。早点弄妥,早点踏实,也好早些去宣府给卢总督效力!三桂,你先回府歇着,见见你爹。等舅父把这堆劳什子程序跑顺了,咱们再聚!”
他语速快,行动更快,冲着吴三桂一抱拳,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对亲兵招呼道:
“走!先去兵部!”
马蹄声急促,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势头,很快远去。
吴三桂站在原地,目送舅舅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夹道的深处。
那背影,是如此的欢快与热切——舅父有明确的衙门要跑,有具体的流程要走,有等待他的防区和上司。
而自己,“留京待用”、“五军都督府行走”,听起来清贵,实则无门可投,无流程可赶,无明确的“去处”可以奔赴。
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了口气,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也翻身上马。
“回府。”
马匹迈开步子,朝着广渠门内吴府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行去。
身后的西苑渐远,那份因天子近在咫尺而产生的威压慢慢消散,但另一重关于自身未来、更为空旷且不确定的思绪,已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舅父是去“跑实缺”的手续,而自己,仿佛只是从一场紧张的陛见中暂时“散值”归家。
马在吴府门前停下。
出乎吴三桂意料,府门张灯结彩,仆役喜形于色,一副迎接大喜事的模样。
“少爷回来了!”门房高声通报,立刻有小厮飞奔入内。
吴三桂微微蹙眉,心下疑惑。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刚踏入二门,便见父亲吴襄竟亲自快步迎了出来。
“父亲!”吴三桂连忙快步上前,欲行大礼。
吴襄却一把托住他的手臂,力道很大,一双眼睛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眼中交织着喜悦、关切,还有几分吴三桂熟悉的、属于辽西老将的审慎。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吴襄喜笑颜开,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瘦了,也更显精悍了!这趟草原,辛苦!”
“为国效力,不敢言苦。”
吴三桂垂首道,敏锐地察觉到父亲今日情绪格外高昂,
“府中这是……何事如此喜庆?”
吴襄脸上笑容更浓,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扬眉吐气:
“陛下天恩!为父蒙陛下不弃,已准予调入南山营效力!”
南山营!
吴三桂瞳孔骤缩。
他瞬间明白了府中喜庆的由来,也立刻将此事与自己被“留京待用”联系起来。
父亲得了实打实的锦绣前程,进入天子最核心的武力集团;
而自己这个实际领兵立功的儿子,却得了虚衔闲职。
这对比,未免太过刻意,也太过意味深长。
“恭喜父亲!得入南山营,乃武人无上荣光!”
吴三桂压下心头翻腾的思绪,诚挚地祝贺道。
他清楚南山营的分量,那是陛下真正的心尖子。
“走,进去说话!”吴襄拉着儿子入内,穿过前院,径直走向他平日处理事务的书房,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喜庆喧闹。
吴襄脸上的兴奋稍敛,示意吴三桂坐下,亲自斟了两杯茶,目光深沉地落在儿子脸上:
“三桂,陛下召见,情形如何?细细说与为父听。”
吴三桂定了定神,从进入澄瑞堂开始,到陛下的封赏、舅舅的任命,再到对自己的安排,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他语气平稳,但吴襄何等人物,立刻从儿子那看似恭顺的描述中,捕捉到了那份被“悬空”的失落与惊疑。
听完,吴襄沉默了片刻,手指轻叩紫檀木的桌面。
“都督佥事,轻车都尉……陛下给足了面子,甚至是超擢。”
吴襄缓缓开口,目光如炬,
“‘暂留京师’、‘五军都督府行走’……这是在收你的兵权,将你暂且搁置。”
吴三桂深有同感,这也是他最深的隐忧。
但吴襄话锋一转:
“可陛下若真忌你、疑你,大可明升暗降,打发到某个闲散卫所,或索性留在辽西曹总兵麾下做个副手,岂不更省事?何必召入京师,放在眼皮子底下,还言明‘另有任用’?”
他看着儿子,眼中闪过老辣精光:
“三桂,陛下这是在掂量你,也是在为你量身打造位置!你此番功劳不小,年纪太轻,骤登高位,不知多少眼睛盯着。陛下先将你高高挂起,一来是磨你的心性,看你在失意时能否沉得住气;二来是堵住朝中那些可能攻讦你‘年少骄狂’的悠悠之口;这三来……”
吴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怕是在观察,你除了打仗,还有没有别的能耐,有没有……更大的器量,去承担他心中那‘另有任用’。”
吴三桂心神巨震。
父亲的解读,与他最初的种种揣测部分吻合——
并非疏远,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具针对性的培养与考验。
“父亲,陛下心中的‘任用’,会指向何方?”吴三桂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吴襄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似乎也在思索:“圣心难测。不过,为父这些时日,倒是听闻一些风声。”
“哦?”吴三桂精神一振。
“你在草原搜索奴酋时,陛下对辽东立功将士的封赏也陆续定了。”
吴襄说道,
“孙经略自不必说,入阁拜相已是定局。他麾下诸将,陛下给了选择:循例升赏,或……如为父一般,入南山营。”
“结果如何?”
“许尔显那厮,”
吴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他掘了赫图阿拉的鞑子祖坟,烧了老寨,下手太绝,自己也心里发虚,怕日后被清算,或者被文官揪住‘酷烈’的由头。陛下给选择时,他是第一个蹦出来,吼着要进南山营的,说什么‘俺老许这辈子就跟定陛下了,陛下的亲兵,那就是俺的家!’”
吴三桂脑海不由浮现许尔显那粗豪又带着点狡猾的模样。
这选择很符合许尔显的性格和处境——寻求最硬的靠山,规避潜在风险。
“陈继盛选了常规封赏,加官晋爵,荫及子孙。他年纪稍长,家业牵绊多,求个稳妥。”
吴襄继续道,
“至于毛承禄……”他顿了顿,“他沉默寡言,最后也要了南山营。怕是觉得,唯有在陛下直属的强军之中,才能彻底摆脱旧日阴影,凭本事重新挣出一片天。”
吴三桂默默点头。
每个人的选择,都基于其性格、处境和对未来的判断。
许尔显和毛承禄的选择,尤其能说明南山营在武将心中的分量——不仅是荣耀,更是庇护所和上升的快车道。
这让他对自己“留京待用”的安排,心头生出更复杂的感受。
陛下没给他这个“选择”,而是直接替他“安排”了!
“还有,”吴襄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上几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陛下对忠义之士的处置,当真……思虑深远,迥异常人。刘兴祚刘将军的后续安排,你可知晓?”
吴三桂点头:“略知一二,听闻陛下厚赏,令太医院悉心照料。”
“厚赏?那只是其一。”
吴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仿佛在复述一件令他印象极其深刻的事,
“陛下对刘将军说:‘你失了双眼,却替大明看透了建虏的狠毒与虚弱;你浑身是伤,每一道都是刺向皇太极民心士气的利刃。仗,以后或许打不了,但你这满肚子的虏情、这身铮铮铁骨,不能埋没了。’”
吴三桂目光一凝,预感到接下来的安排绝非寻常奉养。
“陛下做了三件事。”吴襄竖起手指,“第一,在皇家设立的‘忠烈抚恤院’内,专辟一清净院落,仿军营规制,配齐仆役医官,准刘将军旧部亲兵数人随侍。一应用度,内帑直拨,规格等同伯爵。此乃‘养其体’。”
“第二,”吴襄手指按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陛下授刘将军‘皇家军事学堂总咨议’之衔,挂靠兵部,实为陛下亲领。建虏虽破,陛下却说:‘卿之一身,便是活着的边塞教科书、忠烈碑。’”
他看向吴三桂,一字一顿:“其职司,便是在将来为将校们口授亲历——如何周旋于敌我,何以坚守于绝境。陛下要他将这份血换来的见识,炼成后辈的胆魄与警钟。此非闲职,实乃以一人之劫,铸新军之魂的深远之棋。”
吴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沉:
“三桂,你明白了吗?陛下对忠心者,不但厚养其身,更要榨尽其用,光耀其名,将你最后一点价值,都熔进他的万世基业里。这恩典,比金子沉,也比刀子利。”
吴襄饮了口茶,又似闲聊般提起:
“近日朝中,除了辽东封赏,也有些别的议论。陛下似乎对东南海贸之事颇为上心,通政司那边,关于琉球、吕宋乃至倭国近来内乱的奏报,也比往常多了些……”
这些信息零碎且看似无关,吴三桂只是默默记下,并未深思。
此刻他满脑子还是自己的前程与皇帝的用意。
吴襄看着儿子沉思的侧脸,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道:
“三桂,你才具远胜为父,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陛下乃不世出之雄主,胸襟气魄、手段见识,远超历代先帝。能为他效力,是我吴家的机缘,却也伴凶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在他面前,那些揣摩上司、待价而沽的小聪明,统统要收起来。
为父在南山营虽时日尚短,却已深感,陛下要的是绝对的忠心与实在的用处。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给出的‘价钱’,你只能接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记住,唯有紧跟他的步伐,成为他手中那把既锋利又完全受控的利刃,方是长久立足之道。”
“绝对的忠心与用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父亲的话,如同重锤,字字敲在吴三桂心上。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陛见时的每一个细节:皇帝那平静审视的目光,那句“玉不琢,不成器”,那份将自己与舅舅区别对待的、意味深长的安排……
再结合父亲对刘兴祚安置的讲述,对南山营地位的强调,以及对“新旧恩典”的剖析。
吴三桂忽然贯通了一切。
陛下要的,不是一般的臣服,而是毫无保留的、将个人野心与家族前程完全捆绑于其帝业之上的终极归属。
陛下给予的,无论是辽东的宅邸、南山营的前程,还是对忠烈之后的绝对庇护,都是一个个“定价”清晰的“恩典”,诱人且不可抗拒。
而臣子需要支付的“价钱”,就是父亲口中的“绝对的忠心与用处”,且必须一次付清,不容分期,更无回头路!
他感到一阵寒意自脊椎升起。
在这位陛下眼中,他吴三桂或许就像一件已被估量的利器,优缺点都已尽收眼底。
现在的“闲置”与“观察”,或许正是在等待他证明自己愿意且能够“付清”那个陛下早已定下的“价钱”。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吴三桂肃然应道。
父子又谈了些辽东旧事、京中见闻,直至夜深。
回到为自己准备的干净厢房,吴三桂屏退下人,独自推开窗户。
清冷的月光洒入庭院,京城沉睡在静谧之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巡夜梆子声。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
父亲的解读让他稍感安慰,但那种命运被人掌控、去向全然未知的悬浮感,却愈发清晰。
他将目光投向东南方的夜空,那里是浩瀚大洋的方向。
父亲口中那些关于“海贸”、“倭乱”的零碎传闻,不知为何,在此刻悄然浮上心头,与“另有任用”四个字模糊地纠缠在一起。
难道是陛下要他去收拾倭岛上的孔、耿叛军??
吴三桂揉了揉眉心,将这些飘忽的念头强行压下。
眼下,他只需扮演好一个恭顺、安分的闲散京官,耐心等待。
只是,父亲描述中那宛如仙家洞府的南山营气象,与窗外这沉沉睡去的古老帝都,仿佛两个世界。
而他,这只习惯了在塞上长风中搏击的雏鹰,未来的巢穴,究竟会筑在何方?
或许,真如父亲所言,陛下已为他备好了位置。
只是那位置通往何处,是更辉煌的云端,还是更汹涌的未知海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