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天光被一种滞重的、泛着白垩色的闷热所笼罩。
空气凝滞不动，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汽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潮意，让人胸口发闷，连思绪都跟着变得迟缓。
翰林书馆那特意为修书而选定的旧宅，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清幽静谧。
高高的屋脊和厚重的青砖墙壁，非但没能阻隔暑气，反倒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将内里的墨香、陈旧纸页的霉味与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一并闷煮着，发酵出一种混杂的、令人烦躁的气息。
大堂之内，为了这开天辟地的“编书”大事，临时安置了数十张长案，案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典籍、手稿与砚台。
众多从各部抽调来的笔帖士、书吏，以及从民间征辟的饱学宿儒、年轻俊彦，正伏案疾书。
有人专注地抄录典籍，笔尖在宣纸上飞速划过；有人蹙眉整理注释，手指点在书页上反复斟酌；还有人凑在一起核对勘误，低声争论着某个典故的出处与释义。
即便四处窗扇尽开，悬着的竹帘也已高高卷起，试图引入一丝风意，却仍驱不散那令人窒息的闷热。
汗水顺着许多人的额角鬓边滑落，滴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湿痕。
执笔的人立刻低声懊恼地轻叹，小心翼翼地用吸墨纸轻轻按去水渍，生怕弄坏了珍贵的文稿。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汗味、浓淡不一的墨臭，以及一种因为赶工和闷热而生的无形焦躁。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偶尔压抑的咳嗽或低声交谈，交织成一片忙碌却沉闷的背景音，在闷热的空气里反复回荡，更添了几分烦躁。
唯有大堂东侧隔出的一小片独立空间，用高大的博古架和素纱屏风稍作区隔，略显得清净些。
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古瓷、玉器与青铜器，素纱屏风上绣着淡雅的兰草纹样，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添了几分雅致。
这里摆放的书籍更为古旧珍贵，多是孤本、善本，案上的文稿也明显是核心的编纂纲要与争议之处的讨论草案，字迹工整，批注详尽。
宴云阶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数卷他亲自执笔或反复修改的《经义通解》篇目与《策论取士范例初拟》.
墨香缭绕，与他身上自带的清雅气息相融。
窗外的庭院里，种着一丛茂密的湘妃竹。
竹身挺拔，竹叶青翠，本是消暑纳凉的佳景。此刻，竹叶却无风自动，发出一种轻微的、密集的簌簌声响。
那不是清风拂过的惬意律动，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空气里那股不安分的、饱含水汽的气流在枝叶间窜动挤压所至，带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意味。
竹影投在糊着素纱的窗棂上，斑驳晃动，随着竹叶的抖动而变幻不定，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更添了几分心神不宁。
宴云阶的目光，便落在这晃动的竹影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手中拈着一支上好的紫毫笔，笔尖的墨早已干涸凝结，形成一小团深色的墨渍。
面前稿纸上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拖着一个略显突兀的顿点，停在那里，仿佛他骤然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了心神，再也无法继续落笔。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面前这些关乎未来科举取士标准的核心文稿，曾让他全神贯注，字斟句酌，每一个典故的引用，每一个论点的展开，甚至每一处句读的斟酌，都力求既能秉承圣贤微言大义，又能切合时务，导向“经世致用”。
这工作极具挑战，需要深厚的学识与开阔的眼界，却也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智识上的满足与责任重大的压力。
能参与如此开创性的大事，亲手构建新朝的取士体系，于他而言，本是莫大的荣耀与机遇。
然而此刻，这些曾让他心潮澎湃的文字，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他的思绪，如同窗外那不安抖动的竹叶，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别处。
她在哪里？
这个念头，不知是第几次，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按照惯例，若无其他紧急政务，长公主观潮每日午后都会亲临书馆。
她或是在正堂巡视进度，耐心解答众人的疑问，指点编纂中的难点；或是径直来到这间编纂核心的静室，与他以及另外几位主笔的老先生，围坐讨论存在争议的体例与标准。
她的到来，总是伴随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如莲蕊般的淡香。
那香气不浓，却格外清雅，仿佛能穿透这沉闷空间里的滞重与焦躁，瞬间涤荡人心，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她倾听时专注沉静，眼神清澈而坦荡，仿佛能洞悉每一个人的心思；发言时条理清晰，言辞简洁却切中要害，总能于纷繁头绪中抓住关键，于僵持争议里提出兼顾各方、又高瞻远瞩的折中方案或全新思路。
许多次，众人因某个学术问题争论不休，陷入僵局，只要她轻声点拨几句，便能让人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宴云阶不得不承认，与她共事的这段时日，是他生平罕有的、智力与精神都备受激发又深感愉悦的时光。
他亲眼见证，亲身体验，她并非世人传言中那般，只是凭借帝王宠爱而干预政事的贵女。
她追求的，确实不是揽权干政的虚荣，亦非标新立异的躁进，而是实实在在地，通过编纂这些即将发往天下州郡的教科书与考试规范，试图构建一套相对公平、开放、并能引导士子关注实学的取士体系，去撼动那堵横亘在世家与寒门之间、几乎不可逾越的高墙。
她口中那个“百姓富足，贤能尽用”的愿景，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化为了眼前这一卷卷亟待完善的文稿，化为了对每个细节近乎苛刻的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