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确定某个农工实策的表述是否准确,她会亲自查阅大量典籍,甚至派人去京郊田间询问老农;为了让经义注释更通俗易懂,又不失深度,她会反复修改数十遍,直到满意为止。
这愿景,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宴云阶被“家族利益”层层包裹的内心最深处。
那里,并非没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大夫理想火种,只是这火种长久以来,被“光耀门楣”、“维系宴氏”的家族使命所压抑、所改造,甚至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几乎要熄灭。
而今,她的言行,她所推动的这项事业,正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重新点燃那簇火苗,并让他惊觉,原来自己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明主”,并非仅仅是能给予宴家荣宠的帝王,而是这样一位心怀天下、目光远大、且拥有将理想付诸实践的智慧与魄力的引领者。
钦佩她的才华,认同她的道路,这种情感如静水深流,在他心底日渐深邃。
而每日这固定的、带着工作性质的会面,也悄然成了他平淡枯燥的编纂时光里,一份隐秘而郑重的期待。
他期待着与她探讨学问,期待着听她阐述见解,甚至仅仅是期待着能多看她一眼,看她专注工作时的模样,感受她周身那股独特的、沉静而坚定的气息。
可今日,这份期待落了空。
午后已过去大半,暴雨即将到来,那熟悉的脚步声与清冽气息,始终未曾出现。
静室里只有他一人,伴着窗外不断晃动的竹影,空气中的闷热似乎愈发浓重,让人心烦意乱。
是又被什么突发政务绊住了?宴云阶暗自思忖。
最近京畿治安整顿、流民安置、边关粮饷调配,桩桩件件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样样都需她过问或协助陛下处置,事务繁忙也是情理之中。
还是说……又像上次那样,在来馆的路上,被哪处蒙受冤屈的百姓拦了车驾,陈诉案情?
他清晰地记得,约莫半月前,她便因一位老妇状告里正贪墨赈济粮,当场停下马车受理。
她耐心倾听老妇的哭诉,细细询问案情细节,一一记录在案,还特意派人去核实情况,这一耽误便是整整半日。
直到黄昏时分,她才匆匆赶来书馆,裙角甚至还沾着市井的尘土,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眼中却毫无愠色,只有对案情的专注与对百姓的怜恤。
她坐下后,未曾休息片刻,便立刻投入到编纂工作中,仿佛那半日的奔波与辛劳从未发生过。
想到这里,宴云阶心中那丝等待的焦灼,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情绪里有关切,有理解——她向来心系百姓,遇事从不会推诿拖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淡淡的失落。
他抬眼望向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厚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倾塌,几乎触碰到远处宫殿的飞檐。
那丛湘妃竹摇晃得更加厉害,竹叶相互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又像是在诉说着某种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就在这风声竹响愈加剧烈,天际滚过第一声沉闷的雷声,遥远的、灰暗的天边已隐隐扯开几道无声闪电的刹那,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叩门声节奏舒缓,却清晰可闻,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宴云阶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原本有些涣散的焦距瞬间凝聚,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握着干涸毛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
是她来了?许是被暴雨阻在了路上,耽搁到此刻才到?
这个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与悸动。
“进。”他开口应道,声音比平日略微快了一丝,却依旧尽量维持着一贯的平稳温润,不想让人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波澜。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杂着潮气的热风随之涌入。
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那抹清雅的身影,而是一个身着书馆统一青色短褐的年轻仆役。
他手里捧着一封简函,神态恭谨,脚步轻盈,生怕打扰到室内的宁静。
宴云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光,倏然黯了下去,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面上迅速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沉落,带着一丝无声的失落。
“宴公子,”仆役躬身行礼,将手中的简函双手奉上,语气恭敬,“方才公主府上遣人送来此信,言明是给公子与几位主笔先生的。道是公主殿下今日有事,无法前来书馆了,编撰事宜,请诸位先生自行斟酌定夺,若有重大疑难,可留待明日再议。”
信函用的是普通的馆阁青纸,质地柔韧,封口处盖着公主府的小印,印文清晰,是“玉荣公主府”五个篆字。
宴云阶伸手接过,指尖触及纸张,只觉一片微凉,与室内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
他并未立刻拆开信函,目光落在仆役身上,那温润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疑惑,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没忍住,用一种听起来只是随意闲聊的口吻问道:“送信的人……可曾提及,殿下是因何事耽搁?”
仆役摇了摇头,老实回答:“回公子,未曾细说。只说了殿下今日确实无法前来,让小人务必将信函及时送到,并转达诸位先生,不必挂念。”
“哦。”宴云阶淡淡应了一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的信函上,不再看那仆役,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有劳了,你去吧。”
仆役应声退下,小心地带上了门,将室内的寂静与室外的风声隔绝开来。
静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声、雷声渐响,竹叶的哗啦声几乎连成一片,愈发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