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正用鸡毛掸子轻抚柜台上的灰尘,动作温柔的像抚摸情人的脸颊。
鸡毛划过木质纹理,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郭芙蓉突然风尘仆仆地冲进客栈,解开包袱,露出一叠泛黄纸卷。
“都给我听着!”她一掌拍在桌上,“江湖要完蛋了。”
佟湘玉轻轻放下鸡毛掸子:“怎么说?”
“听说过‘净土宗’吗?”郭芙蓉环视众人,“一个新兴教派,号称要净化武林,消除暴力。”
莫小贝从后院蹦进来,手里拿着糖葫芦:“净化武林?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郭芙蓉冷笑,“他们说的净化,是让所有武林人士自废武功。”
白展堂慢慢嚼完黄瓜:“自废武功?那不就是让我们变成普通人?”
“比普通人还不如。”郭芙蓉展开一卷纸,“这是他们散发的传单,‘武功是原罪,内力是魔障’。他们已经说服了江南八大镖局集体解散,少林武当闭门自省,五岳剑派正在考虑集体废功。”
吕秀才皱眉:“这不符合逻辑啊。如果武功是原罪,那他们如何保证废功后的武林人士不会受到迫害?”
“问得好。”郭芙蓉又展开另一卷纸,“因为他们推出了‘和平保险’,每年缴纳保金,即可获得净土宗保护。保费不菲。”
佟湘玉轻笑:“原来如此。以道德之名,行垄断之实。”
“更糟的是,”郭芙蓉压低声音,“他们已经派人来七侠镇了。”
门外,一顶素白轿子悄无声息地停下。轿帘掀开,一个白衣人缓步而出。他面容平和,步履轻盈,眼中却有种令人不安的热忱。
“来了。”白展堂眯起眼睛。
白衣人推门而入,微笑如春风:“诸位安好。在下净心,净土宗执事。”
没人说话。净心不以为意,径自走到柜台前。
“佟掌柜,久仰。”他微微躬身,“净土宗即将在七侠镇设立分坛,特来拜会。”
佟湘玉皮笑肉不笑:“七侠镇小地方,容不下大菩萨。”
“此言差矣。”净心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七侠镇虽小,却是武林重镇。同福客栈更是藏龙卧虎。”他的目光扫过白展堂,“盗圣。”扫过吕秀才,“关中大侠。”扫过郭芙蓉,“惊涛掌传人。”最后落在莫小贝身上,“衡山派掌门。”
莫小贝咬掉最后一颗糖葫芦:“怎么,连小孩都不放过?”
“武功之毒,深入骨髓,与年龄无关。”净心微笑,“诸位可有兴趣参加明日的‘净化法会’?当场自废武功者,可获八折保险优惠。”
郭芙蓉一拳挥出,掌风凌厉。净心不闪不避,掌风到他面前三尺,突然消散。
“郭姑娘的惊涛掌果然名不虚传。”净心点头,“可惜,武功越强,罪孽越深。”
白展堂悄无声息地移到净心身后,手指疾点。净心仿佛背后长眼,微微侧身,指尖擦衣而过。
“白兄的葵花点穴手亦是绝技。”净心转身,“不过,在绝对平静面前,一切技巧都是虚妄。”
吕秀才上前一步:“请问,贵宗主张消除武力,如何维护江湖秩序?”
“以德服人。”净心答得流畅。
“若有人不服德呢?”
“那必是德行不够深厚。”
“这是循环论证!”吕秀才激动起来,“在逻辑上站不住脚!”
净心笑容不变:“逻辑亦是执着。吕先生,你太执着了。”
佟湘玉终于开口:“净心先生,我们要打烊了。”
净心鞠躬:“明日午时,镇中央广场,恭候大驾。”
他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门关上后,郭芙蓉又拍碎了一张桌子:“看见没有?这就是问题!”
“他的武功很奇怪。”白展堂皱眉,“不是防守,是...化解。”
“净土宗的‘无争诀’。”郭芙蓉沉着脸,“据说能化解一切攻击。创始人是个神秘人物,自称‘清净散人’。”
吕秀才翻看郭芙蓉带来的资料:“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宣传手段。看看这个——‘武功的危害:从入门到放弃’,‘内力的十大罪状’,‘为什么高手都不快乐’...”
李大嘴从厨房端出排骨:“要我说,废了武功也挺好,至少不用整天打打杀杀...”
众人齐刷刷瞪他。李大嘴缩缩脖子:“我随便说说。”
佟湘玉轻轻敲击柜台:“七侠镇是我们的家,同福客栈是我们的根。有人要来我们家门口撒野,怎么办?”
郭芙蓉昂首:“打回去!”
白展堂挠头:“可那家伙邪门,打不动啊。”
吕秀才推眼镜:“应该从逻辑层面揭穿他们的谬误...”
莫小贝举手:“要不要我先用衡山剑法试试?”
佟湘玉摇头:“都别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展堂,你去查查这个净心什么来路。秀才,你研究净土宗的教义,找破绽。大嘴,你负责伙食。小贝,你...你写作业去。”
莫小贝抗议:“我都是一派掌门了!”
“掌门也要完成功课。”佟湘玉不容置疑,“芙蓉,你跟我来。”
众人散去。
佟湘玉带郭芙蓉到后院。
“说实话吧。”佟湘玉看着郭芙蓉,“为什么这么紧张?”
郭芙蓉低头:“我爹...已经三个月没消息了。”
郭巨侠,六扇门总顾问,武林泰山北斗。
“最后一次联系,他说在调查净土宗。”郭芙蓉声音哽咽,“然后音讯全无。”
佟湘玉轻拍她的肩:“会找到的。”
“净土宗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郭芙蓉抬头,眼中泪光闪烁,“他们的目的不是净化武林,是控制。用道德绑架,用恐惧驱使...”
前厅突然传来巨响。
两人冲回去,只见白展堂撞翻了好几把椅子,正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轻功退步了?”郭芙蓉挑眉。
白展堂揉着腰:“不是...我刚才想跟踪净心,结果刚出客栈就被一股无形气墙弹了回来。”
吕秀才从二楼奔下:“我查到了!净土宗的教义核心是‘不争’,认为一切冲突都源于自我主张,所以要消除自我,达到无我境界...”
“说人话。”众人打断他。
吕秀才言简意赅道:“就是洗脑。”
李大嘴端着排骨出来:“吃饭啦...咦,这排骨怎么没味了?”
众人围过来,李大嘴炖的排骨向来香气扑鼻,此刻却毫无味道。
“我放了双倍调料啊!”李大嘴尝了一口,脸色大变,“没味!一点味都没有!”
白展堂冲到门口,向外张望:“街上的行人...他们的表情都不对劲。”
确实,过往行人个个面容平静,步伐均匀,眼神空洞。
“像是被抽走了魂。”郭芙蓉皱眉。
净心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门口:“忘了告诉诸位,净土宗在七侠镇布置了‘平和法阵’。在此阵中,一切激烈的情感和感觉都会逐渐平复。包括食物的味道,武功的威力,以及...反抗的意志。”
佟湘玉冷笑:“这就是你们的手段?让世界变得索然无味?”
“激烈的味道是执着,高超的武功是傲慢,反抗的意志是愚痴。”净心微笑,“明日法会,期待诸位光临。”
这次他离开后,客栈陷入长久的沉默。
食物的确没了味道。酒如水,肉如柴。连郭芙蓉最爱的辣椒,都只剩下淡淡的涩味。
“我的惊涛掌...威力减了三成。”郭芙蓉尝试运功后报告。
白展堂点头:“轻功也受影响,感觉身体沉重了不少。”
吕秀才试图写批判文章,却发现思路不清,难以集中精神。
“连吵架的欲望都没了。”李大嘴唉声叹气。
莫小贝从楼上下来,表情惊恐:“我...我居然想写作业了!”
众人悚然。连最讨厌学习的莫小贝都主动学习,这法阵的威力确实可怕。
佟湘玉站起身:“不能这样下去。”
“可怎么破?”白展堂摊手,“那家伙根本打不动,现在连打都懒得打了。”
吕秀才突然抬头:“等等...如果法阵是消除一切激烈的情感和感觉...那是不是意味着,越平淡无奇的东西,越不受影响?”
众人面面相觑。
佟湘玉眼睛一亮:“大嘴,你最开始学厨艺时,做的第一道菜是什么?”
李大嘴挠头:“蒸...蒸馒头?”
“就做馒头!”佟湘玉拍板,“最普通,最平淡的馒头!”
夜深了,同福客栈厨房灯火通明。李大嘴揉面,蒸馒头。其他人试吃。
“还是没味。”郭芙蓉摇头。
“再普通点!”佟湘玉指挥,“不要任何技巧,就是面粉加水,发酵,蒸!”
一次又一次尝试。天快亮时,李大嘴蒸出了一笼极其普通的馒头。没加糖,没加奶,就是最基础的馒头。
众人尝了,面面相觑。
“有...有一点面粉的本味。”吕秀才不确定地说。
“成功了!”白展堂跳起来,“虽然很淡,但确实有味!”
李大嘴热泪盈眶:“我终于找回厨艺的感觉了!”
佟湘玉环视众人:“我明白了。净土宗的弱点,就是‘普通’。”
次日午时,七侠镇中央广场人山人海。净心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宣讲净土宗的教义。台下群众表情平静,眼神空洞。
“...放下武功,就是放下屠刀。消除内力,就是消除业障...”净心的声音柔和却有力,带着某种催眠的韵律。
同福客栈众人挤在人群中。
“怎么办?”白展堂低声问,“上去打断他?”
郭芙蓉握拳:“我的掌力只恢复五成,怕是破不了他的防。”
吕秀才推眼镜:“我的逻辑思维也受影响,想不出有力的反驳...”
佟湘玉微笑:“看小贝的。”
莫小贝挤出人群,蹦蹦跳跳上了高台:“净心叔叔!”
净心低头,笑容慈祥:“小朋友,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个问题。”莫小贝眨着大眼睛,“如果武功是坏的,为什么你们净土宗的人还要练武呢?”
净心微笑:“我们修习的不是武功,是护法神通,为的是保护众生不受武功侵害。”
“哦...”莫小贝点头,“就是说,为了不让别人杀人,你们要先学会杀人的本事?”
净心笑容微僵:“不是杀人,是保护...”
“那如果有个坏人要杀我,你们会怎么保护我?”莫小贝追问。
“我们会用神通制服他...”
“制服之后呢?如果他还要杀我呢?”
“那就再次制服...”
“为什么不直接废了他武功?或者杀了他?”莫小贝歪头,“啊,我懂了,你们不能杀人,因为杀人是暴力。但你们可以一次次制服他,直到他老死?这不算暴力吗?”
台下开始有窃窃私语。净心的笑容挂不住了。
“小朋友,这些问题很复杂...”
“不复杂啊。”莫小贝拿出一个馒头,“净心叔叔,你饿不饿?吃个馒头吧。”
净心下意识接过馒头,咬了一口。
他的表情变了。从平静如水,到惊讶,再到...享受?
“这...这是什么?”他盯着馒头,又咬了一口。
“普通馒头啊。”莫小贝笑,“李大嘴叔叔做的,可好吃了!”
净心几乎是在狼吞虎咽,三两口吃完整个馒头,眼中竟有泪光:“多少年了...我没尝过如此...有味道的食物...”
台下哗然。净土宗的执事,居然对普通馒头如此失态?
佟湘玉走上高台:“净心先生,看来你们净土宗,连最基本的食欲都要压抑啊。”
净心猛地惊醒,恢复平静表情:“这是...考验。对,是考验。”
郭芙蓉也跳上台:“少废话!看我惊涛掌!”
掌风呼啸,直取净心。净心不闪不避,掌风到他面前,再次消散。
“没用的。”净心微笑,“在无争诀面前...”
白展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是点穴,而是往他怀里塞了个馒头。
净心身体一僵,低头看馒头,又看白展堂,表情挣扎。
“吃吧。”白展堂怂恿,“反正已经破戒了,不如吃个痛快。”
净心的手颤抖着,慢慢拿起馒头,咬了一口。他的表情再次变得陶醉。
“就是现在!”郭芙蓉再次出掌。
这次掌风结结实实打在净心胸口,他踉跄后退,嘴角溢血。
“不可能...”他难以置信,“无争诀怎么会...”
吕秀才走上台,面对群众:“诸位看见了吗?净土宗所谓的平静,是压抑人性!他们否定一切情感,一切欲望,但连他们自己都抵抗不了最基本的食欲!”
台下开始骚动。有人尝试深呼吸,有人掐自己,试图找回感觉。
“可是...”有人喊,“没有净土宗,江湖打打杀杀,永无宁日啊!”
佟湘玉上前:“江湖为什么要宁静?人生为什么要平淡?有酸甜苦辣才是生活,有喜怒哀乐才是人生!”
净心勉强站直:“你们...不懂...武林的痛苦...”
“我们懂。”郭芙蓉沉声,“但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消除武功,而是用好武功!”
突然,一顶更大的轿子从天而降。轿帘掀开,一个蒙面白衣人缓步而出。
“清净散人!”净心跪倒在地。
清净散人扫视同福客栈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佟湘玉身上:“佟掌柜,久仰。”
“少来这套。”佟湘玉叉腰,“露出真面目吧!”
清净散人轻笑,缓缓摘下面纱。面纱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爹?!”郭芙蓉惊叫。
郭巨侠,六扇门总顾问,武林泰斗,竟是净土宗的创始人清净散人!
“芙蓉,好久不见。”郭巨侠微笑,“现在你明白为父的苦心了?”
郭芙蓉踉跄后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累了。”郭巨侠叹气,“几十年江湖生涯,我看够了厮杀仇杀。武功带给世界的只有痛苦。”
白展堂皱眉:“那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什么方式?让世界和平的方式?”郭巨侠摇头,“你们以为我喜欢这样做?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吕秀才上前一步:“郭前辈,您的理论有根本性错误。武力本身不是恶,恶的是使用武力的人心。消除武功,就像因噎废食...”
“书生之见!”郭巨侠拂袖,“人心难测,武力易除。没了武功,至少能减少九成死伤!”
佟湘玉突然笑了:“郭巨侠,您自己信这套吗?”
郭巨侠一愣。
“如果您真信,为什么还要保持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佟湘玉逼近,“净土宗高层,恐怕个个都是高手吧?”
郭巨侠沉默。
“所谓的净化武林,不过是让普通武者自废武功,方便你们控制江湖,对吧?”佟湘玉字字诛心。
台下彻底哗然。真相大白,净土宗竟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郭巨侠长叹:“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别怪为父无情了。”
他抬手,一股磅礴气势笼罩全场。比净心强十倍,百倍!
郭芙蓉咬牙上前:“爹,收手吧!”
“芙蓉,让开。”
“不让!”
父女对峙,气氛紧张。突然,李大嘴端着蒸笼跑上台:“等等!吃饭时间到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什么场合,还吃饭?
李大嘴打开蒸笼,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馒头:“我新蒸的馒头,大家尝尝?”
这荒谬的一幕让紧张气氛稍缓。郭巨侠都忍不住瞥了一眼馒头。
白展堂趁机移到郭巨侠身后,不是偷袭,而是低声说:“郭前辈,您还记得芙蓉小时候吗?她第一次练成惊涛掌,高兴得在院子里翻跟头,您笑得合不拢嘴...”
郭巨侠身体微颤。
吕秀才接话:“武力本身不是原罪。芙蓉的惊涛掌救过多少人?展堂的轻功送过多少急信?我的...我的学问解决过多少纠纷?”
莫小贝举手:“我的衡山剑法还帮老奶奶砍过柴呢!”
佟湘玉走到郭巨侠面前,递过一个馒头:“郭巨侠,您追求的和平,不应该是死水一潭。有冲突,有和解,有哭有笑,这才是活生生的世界。”
郭巨侠看着馒头,又看看女儿倔强的脸,眼中坚固的东西在融化。
“我...我可能真的错了。”他长叹一声,气势全消。
净心惊呼:“宗主!我们的宏图大业...”
“没有宏图大业了。”郭巨侠摇头,“散了吧,净土宗今日起解散。”
台下欢呼雀跃。人们感觉味觉回来了,情感回来了,生活的色彩回来了!
郭芙蓉扑进父亲怀里,父女相拥而泣。
事后,同福客栈大堂,众人围坐一桌,吃着李大嘴重振雄风做的红烧肉。
“所以郭伯父是被江湖伤透了心?”白展堂边吃边问。
郭巨侠点头:“几十年,看够了恩怨仇杀。想找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结果走上了邪路。”
“爹也是好心办坏事。”郭芙蓉给他夹菜。
吕秀才点头:“其实问题不在武功,而在制度。如果有完善的江湖规矩,有公正的调解机制...”
“打住!”众人齐声。
佟湘玉举杯:“无论如何,事情解决了。为七侠镇的重生,干杯!”
众人举杯畅饮。
窗外,七侠镇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喧嚣。有叫卖声,有吵闹声,有笑声,有哭声——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李大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平和法阵怎么办?还开着吗?”
郭巨侠摇头:“我今早已经撤了。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齐声哀嚎:“莫小贝的作业又不想写了!”
客栈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生活回到了它应有的,混乱而美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