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继续行走,山道旁遇见一对抱着幼儿的夫妇。
那孩子约莫三岁,面色青灰,气息微弱地蜷在母亲怀里。
穗安探过脉象,对那对满眼期盼的夫妇轻轻摇头:“痨病入骨,药石罔效。”
妇人当场瘫软在地,丈夫抱着孩子的手不停颤抖。
花如月看着这对悲痛欲绝的父母,又望了望穗安平静的侧脸,咬紧下唇。
就在夫妇抱着孩子准备离开时,花如月突然伸手按在孩子心口。
一道微不可见的灵光闪过,那孩子青灰的脸上竟渐渐有了血色,微弱的气息也变得平稳。
“这、这是……”夫妇又惊又喜,抱着恢复生机的孩子千恩万谢。
穗安静静看着,并未阻止。待那家走远,她才轻声道:“有时在恰当的时辰逝去,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花如月脸色虽反噬而苍白,却带着满足的笑:“可他们那么伤心,我实在不忍心……”
“且等几年,”穗安望着那家人远去的背影,“你再来看看。”
七载春秋转瞬即逝。
再次路过那个村落时,还未走近就听见凄厉的哭喊。
当年那对夫妇如今苍老憔悴,正死死按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
那孩子双目赤红,力大无穷地挣扎嘶吼,竟将父亲的手臂咬得血肉模糊。
“造孽啊……”邻家老妪颤声道,“自这孩子三岁那年大病不死,就渐渐成了这样。如今见人就打,他爹娘为了照顾他,家产都败光了……”
花如月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穗安平静道:“当年他命数已尽,你强留他于世。可残缺的魂魄根本承载不住仙力,如今两相侵蚀,令他神智全失,痛苦不堪,更拖累双亲至此。”
她转向颤抖的花如月:“现在你告诉我,何为真正的慈悲?”
花如月泪如雨下,哽咽道:“人间……为何如此之苦,如此之难……”
穗安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声音温和如春风化雨:“人间有苦,自有其甜。正如月有阴晴圆缺,四时有序更迭。
我等所能做,便是帮能帮之人,度可度之缘。
若强行以法力扭转天命,看似慈悲,实则扰乱因果,终将反噬其身,害人害己。”
继续前行,她们又遇见许多身处困境的孩童,有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有因贫瘠而瘦骨嶙峋的乞儿,有因残疾而被遗弃的少年……
花如月眼中依旧盈满怜悯,却有些束手束脚,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又酿成无法挽回的苦果。
穗安看在眼里,温声道:“遵循本心即可。只要不动用超越凡俗的法力,以你所能,行你所愿,便无妨。”
花如月眼眸重新亮起光彩。
她见一群孤女靠捡拾破烂为生,便将寻来精妙的绣法,耐心教导她们一些别致又实用的针法,让她们绣出的帕子、香囊能在市集上卖个好价钱,得以自力更生。
见村中孩童常因争抢一口甜泉而打架斗殴。
她便教他们如何合理分配,轮流取水,并带领他们在泉眼旁开垦一小片荒地,种上易活的瓜果。
见一些瘦弱的孩童常被欺凌,她便挑选一些简单有效的防身招式,在游戏中传授给他们,告诉他们力量用于保护自己与弱者,而非欺压他人。
她陪着他们游戏,听他们诉说小小的烦恼与梦想,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将坚韧、希望与生存的智慧种入这些孩子的心田。
穗安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倍感欣慰。
此时的阿月,眼中依旧有光,有爱,却不再是不谙世事、仅凭一腔热血行事的少女。
她学会了用凡人的方式去爱人,用智慧而非蛮力去解决问题,真正从云端走下,融入了这烟火人间。
“如此,便很好。”
穗安心道,“世间修行,各有其道。
如白九思那般,视万物为刍狗,只要恪尽职守,维持天地秩序不失,亦是一种道。
而最怕的,便是如曾经的阿月,心怀喜爱却不谙规则,挥霍力量妄改因果,看似播撒善意,实则遗祸无穷。”
如今的阿月,终于在这悲欢交织的人间,找到了属于她的、与众生相处的恰当距离与方式。
穗安望着她,眸光温和:“阿月可还要与我同行?”
花如月站定,望向远处嬉闹的孩童,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姐姐,我不走了。”
她转过头,神情认真,“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还是最喜欢孩子。他们像初生的晨露,干净又明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性子急,学不来姐姐那般精妙的医术。但我想,或许可以留在这里,教这些孩子识字明理,陪他们平安长大。”
她的声音渐渐坚定,带着某种觉悟,“我想把善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让这份心意如溪流般传递下去。所以……我决定在此开宗立派。”
穗安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问道:“此志甚佳。然则,孩童之中,有具仙缘灵根者,亦有注定平凡一生者,你待如何安排?”
花如月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她双眸清澈,神情认真地答道:
“此事我仔细考量过。我的道,并非要培养多少飞天遁地的神仙,而是要在这人间遍种善因,让更多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心向光明。”
“首先,有教无类,根基为重。”
她条理清晰地说下去,“无论有无仙缘,凡入我门下,皆须先修‘人道’。
我将教导所有孩子读书明理,强健体魄,学习安身立命之技,更要懂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此为人立世之根本,亦是未来无论修仙还是为人,皆不可缺的基石。”
“其次,因材施教,各归其道。”
她继续阐述,“待孩子们稍长,心性品行初定,我自会观察甄别。
对于身具仙缘、心性坚毅者,我会传授正统的炼气修身之法,引其踏上仙途,他日或可成就大道,护佑一方。”
“而对于大多数无缘仙路的孩子,”花如月语气温和而坚定,“我会根据其天资与兴趣,倾囊相授诸如农耕、匠作、医理、算学、武艺等实用技艺,让他们成为对社会有益之人。
即便只是成为一个善良的农夫、一个正直的工匠、一个仁心的郎中,亦是功德无量。
他们能将在此处学到的善念与技艺带入凡尘,影响更多的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传承’与‘布道’?”
她补充道,“宗门内,修仙者与习艺者皆为一体,互敬互爱,不得相互轻视。
若修仙弟子日后道心不坚或触犯门规,亦会被废去修为,转修凡技。
同样,习艺弟子若日后偶得仙缘、展现出过人禀赋,经考核后亦可转入修仙一路。
来去皆凭本心与缘法,不强求,不阻碍。”
她望向穗安,目光灼灼:“我以为,真正的宗门,不在于能培养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能。
而在于能否让每一个进入此门的孩子,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成为一个于己无愧、于人有益的存在。
如此,善念方能如星火,代代相传,绵延不绝。”
穗安听完,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欣慰笑容。
“善。你已明悟己道,可开宗立派。此间事了,我便不再多留,他日有缘,再来看你与你的宗门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