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与花如月道别后,抱着奇奇踏云而行。暖风拂过她的发梢,唇角不自觉含着清浅笑意。
奇奇仰起毛茸茸的脑袋,碧瞳里满是好奇:“主人今日格外高兴呢。”
它歪着头想了想,“这些事对您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为何见花姐姐去做,反倒更觉欢喜?”
穗安抚过它耳尖的软毛,望向云海尽头。那里有炊烟袅袅升起,正是花如月立派之处。
“看见远山含翠,近水潋滟,便知春意不曾独钟一处。”
她声音温润如玉,“济世之道如同星火,能点亮另一盏灯,胜过独擎明烛照彻长夜。”
云絮掠过她指尖,留下温柔的触感。
穗安抱着奇奇一路行至巫居山地界。
还未靠近,便觉热浪扑面,举目望去,但见山体裸露,土石焦黄,稀疏的草木在炽烈阳光下蔫蔫地耷拉着。
正疑惑此等贫瘠之地该如何维生,却见道上行人皆衣着光鲜,绫罗绸缎在干燥的风中翻飞,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奇奇好奇地张望,穗安寻了位过路商人打听,方知其中缘由。
原来这巫居山虽看似荒芜,地下却有灵脉暗藏,滋养得山中林木生长极快,木质坚实,是上好的建材。
起初,山民们尚知节制,只取已成材者,且不忘补种树苗。
奈何人心不足,眼见着木材换来的钱财如此容易,那点克制便如春日残雪,迅速消融。
“你今日不砍,明日就被旁人砍了去!”
“凭什么他们家能盖起青瓦大宅,我家就得守着破茅屋?”
“反正这树长得快,多砍些也无妨……”
私心与贪念如野火蔓延,斧锯之声昼夜不息。
富了的山民们穿起了绸缎,盖起了高楼,却无人低头看看,那曾经郁郁葱葱的山峦,已变得千疮百孔,如同生了癞疮的头颅。
正叹息间,忽见一佝偻老人踉跄奔至山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滚烫的土地上。
他衣衫虽也是绸料,却沾满尘土,形同乞丐。
“造孽啊——!”
老人以头抢地,涕泗横流,枯槁的手指深深抓入干裂的土中:“这山是山神爷的恩赐啊!树没了,山就死了……那些靠山活命的生灵可怎么办?
这是断子绝孙的孽啊!要遭报应的……一定会遭报应的!”
他嘶哑的哭喊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却只引来远处富户们鄙夷的侧目和窃窃私语,都说这老家伙是穷疯了,或是失心疯。
老人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又哭又笑,念念叨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远了,那癫狂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穗安静静看着这一切,怀中的奇奇不安地动了动。
“主人,”它小声问,“他们……真的会遭报应吗?”
穗安没有回答,只是抬手,轻轻拂去飘至眼前的、带着焦土气息的尘埃。那双看惯世事变迁的眼中,映着这片被欲望啃噬殆尽的山峦,深邃难明。
穗安立于巫居山焦黄的山脊上,指尖捻着一粒树种。她俯身,将其轻轻埋入干裂的土中,又以清泉浇灌。
然而,那蕴含着生机的种子只是静静躺着,毫无反应。
她凝神感知,地脉之中死气沉沉,竟无半分回应。
她蹙眉,引动体内生机神力,翠绿光华自掌心涌入土壤,强行催发。
一株嫩芽终于破土,却迅速枯萎焦黄,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穗安心口猛地一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身形微晃。
“此地已被山上万千生灵覆灭前的怨念诅咒,生机断绝,此为天命定数,不可违逆。”
一个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朔光不知何时现身,玄衣在热风中纹丝不动,眼神淡漠,“此地之人,需为其贪婪付出代价。”
穗安抹去唇边血迹,望着眼前死寂的荒芜,叹息一声:“我知晓。我已看到,此处的死寂会如同瘟疫般蔓延,赤地千里,波及更多无辜生灵。”
她眼中流露出不忍,“然而,有罪者固然当罚,可那些尚未降生的孩童,那些未曾参与砍伐的后来者……无辜受难者,太多。”
“没有无辜之人。”
朔光的语气毫无波澜,“他们的祖先以此山血肉换取富足,血脉中便延续了这份因果。子孙承其遗泽,自当同担其业债。此乃天地平衡之理。”
穗安不再与他争辩,她知道在法则面前,言语苍白。
她闭目凝神,神识如网般细细扫过整座巫居山,探寻根源。片刻后,她倏然睁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
原来,这巫居山并非凡山,其山体格局独特,地下隐有极阴寒脉,乃是上古一条旱龙的栖居之地。
旱龙天生携带焚天火气,极易失控,正是依靠此山特殊的阴寒格局方能压制、调和其与生俱来的暴烈。
山以地脉滋养旱龙,助其修行;旱龙则以其龙气反哺山脉,维持此地阴阳平衡,使得林木异常繁茂。
二者实为相互依存,共生共荣。
如今,山体被毁,平衡打破,那压制旱龙火气的天然格局已然崩坏。
不仅山脉生机断绝,更坏了旱龙苦苦修持多年的成道之机。
“竟是如此……”穗安低声自语,心头沉重。
此事牵扯到一条上古灵兽的道途,绝非简单的环境破坏,其中怨念与因果之深,已非寻常手段能够化解。
她知道,此事绝不能善了了,她必须找到解决之道,否则,赤地千里,业火焚世,绝非虚言。
穗安指诀推演,试图寻得旱龙踪迹,却发现天机混沌,前路尽数被遮蔽。
她微微蹙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静立一旁的朔光。
她不再强求,转而于那焦枯山巅盘膝坐下,唇齿轻启,诵念起《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清音如泉,涤荡着弥漫山野的绝望与怨恨,引导着那些因家园毁灭而滞留在痛苦中的生灵残念,步入轮回。
随后,她召集尚在此地的居民,将所见未来“赤地千里”的景象展现于他们眼前,恳切陈说利害,劝诫他们停止砍伐,并着手补救。
然而,言语的力量在现实的利益与积重难返的习性面前,终究微弱,响应者寥寥。
但并非全无收获。
这番举动,如同沙中淘金,凝聚起一小群心怀良知、忧惧未来的人。
穗安知民心难挽,便另辟蹊径,点拨他们:“此地虽偏,亦在皇朝治下。州府为税收默许砍伐,然朝廷法度犹在,总有人会管。”
朝廷得报,派遣钦差前来查勘。
最终,依据《田律》中“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堤水”等保护山林川泽的律法,以“壅川断脉,毁伤物稼”之罪,将一批为首的豪强与渎职官员下狱查办,以儆效尤。
借此契机,穗安创立“守山书院”。
她不再寄望于改变已然固化的成人,而是将目光投向未来,从幼童开始教导,传授“斧斤以时入山林”的道理,讲述山川与生灵共生的法则。
同时,她组织起那些志同道合者,年复一年地围绕着死寂的巫居山植树,期盼着能有一线生机被重新激活。
可惜,那萦绕不散的怨气与彻底崩坏的地脉,让希望一次次落空。
树苗种下,转瞬即枯。
穗安并未放弃。
她带领众人,从遥远之地,一筐一筐地运来尚且肥沃的土壤,自山脚开始,层层向上铺垫。
新土之上,树苗依旧年年栽种,纵然年年枯萎,也绝不中断。
光阴荏苒,数百年弹指而过。
昔日的富庶之地早已因人烟断绝而彻底荒芜。然而,“守山书院”的传承却未曾断绝。
那些受书院教诲而成长起来的人们,他们的子孙后代,无论走出多远,到了晚年,总会不约而同地回到这片祖辈的罪孽之地。
他们继续着那看似徒劳的植树之举,并在生命终结之时,留下遗愿:
将遗体火化,把骨灰撒入这片他们倾尽一生试图拯救的山野,以自身残存的灵性,反哺这片被伤透了的大地,祈求着它能重获一丝微弱的生机。
他们的坚守,已非为了眼前的成效,而是成了一种信念的传承,一种对过往罪孽的忏悔,以及对自然天道最虔诚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