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夜晚,像一块浸了墨的锦缎,将紫宸殿的轮廓晕得模糊。
御书房内,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映在皇上布满皱纹的脸上,将他鬓边的白发衬得愈发醒目。
想起白日时,景淮初说的“太子仍执迷不悟,言及储位时情绪激动”的话语。
后皇上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自太子被禁足后,他夜夜难眠,闭上眼就是太子幼时的模样,睁开眼却要面对谋逆的现实。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落了薄尘的紫檀木盒,盒子上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是当年太子满月时,先帝亲手赐下的。
轻轻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不起眼的旧物:一支磨损的竹制竹马、一幅泛黄的孩童画作、一本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论语》。
皇上拿起那支竹马,竹身已被岁月磨得光滑,顶端的木刻小马头还缺了一只耳朵——那是太子六岁时,在御花园骑竹马摔断的,当时他还哭着闹着要父皇赔他新的,最后还是皇上亲手用胶水粘好的。
“父皇,你看我骑得快不快!”记忆里,太子穿着件明黄色的小袍子,骑着竹马在御花园的桃花树下跑,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皇上跟在后面,怕他摔着,却又忍不住笑着拍手:“慢点跑,小心摔着!”
桃花瓣落在太子的发间,像撒了层粉色的雪,那画面鲜活得仿佛就在昨天。
皇上的指尖拂过竹马的裂痕,眼底泛起一层薄雾。
他又拿起那幅孩童画作,纸上用朱砂画着两个小人,一个穿着龙袍,一个穿着锦袍,手牵着手站在桃花树下,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父皇与我”。
这是太子八岁时画的,当时他还得意地举着画对皇上说:“父皇,等我长大了,也要像父皇一样,保护大胤朝,保护父皇!”
那时的太子,眼睛亮得像星星,说起治国理想时,小脸上满是认真。
皇上还记得,太子十岁那年,第一次跟着他上早朝,站在殿角,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敬畏。
散朝后,他拉着皇上的衣角问:“父皇,大臣们说的‘百姓为本’,是不是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
皇上当时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的儿,能有此心,将来定是个好君主。”
可谁能想到,曾经说着“保护父皇”“百姓为本”的孩子,如今会为了储位,不惜举兵谋逆,置江山百姓于不顾。
皇上将画作轻轻放在案上,又拿起那本《论语》。
书页已经泛黄,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浸得模糊,却能清晰看到上面的批注——太子幼时读书格外认真,遇到不懂的地方,就用红笔圈出来,等着皇上给他讲解。
其中“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句子旁,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儿臣记住了”。
“记住了……”皇上低声重复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自嘲。
他想起太子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处理朝政,就提出要减免灾区赋税,还亲自去灾区赈灾。
当时百姓们都称赞太子仁厚,大臣们也说“太子有仁君之相”。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仁厚的太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是从他开始接触皇后母家文氏开始的?
皇上记得,太子十七岁时,违背皇后的意思娶了柳氏之女为太子妃,此后便与柳家走得越来越近。
柳氏家族手握兵权,却一直觊觎朝堂,常常在太子耳边说“储位不稳,需早做打算”。
当时他也曾提醒过太子,要远离外戚,可太子却笑着说:“父皇放心,柳家是儿臣的岳家,定会帮儿臣辅佐父皇。”
还是从景淮初崭露头角开始的?
皇上想起,景淮初十一岁那年,在西北立下战功,班师回朝时,百姓们夹道欢迎,朝堂上也有大臣提议“封景淮初为贤王”。
从那以后,太子的眼神就变了,不再有往日的温和,多了几分警惕与猜忌,他开始私下培养私兵,与赵奎等将领来往密切,还多次设计陷害景淮初,只是每次都被化解。
皇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吹进来,带着御花园的桃花香。
夜空中,一轮残月挂在枝头,月光洒在地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他想起半年前,太子举兵谋逆被擒时,看着他的眼神——没有愧疚,只有不甘与怨恨,仿佛他这个父皇,成了阻碍他登上皇位的最大敌人。
“为什么……”皇上低声自问,声音在空荡的御书房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他给了太子最好的教育,最尊贵的地位,最深厚的父爱,可最后换来的,却是谋逆的背叛。
是帝王家的权力太诱人,还是他这个父皇,没能教会太子“克制”与“感恩”?
皇上想起先帝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帝王之路,最是孤独,你要学会平衡朝堂,更要教好皇子,莫让权力蒙蔽了心。”
皇上关好窗户,回到案前,将那些旧物重新放回紫檀木盒里,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薄尘。
他看着盒盖上的缠枝莲纹,忽然觉得,这精致的花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帝王的身份里,连最简单的父子之情,都变得复杂而沉重。
他想严惩太子,以正律法,可一想起幼时的画面,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可他想宽恕太子,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怕对不起那些因谋逆案受牵连的百姓,对不起朝堂的律法。
“父皇,你怎么还不睡?”门外传来轻柔的声音,是公主景月。
她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轻走进来,看到案上的紫檀木盒,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知道,父皇又在想太子了。
“月儿来了。”皇上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儿臣听说父皇又在御书房熬夜,特意让厨房炖了参汤。”景月将参汤放在案上,看着皇上疲惫的模样,心里满是心疼。
“父皇,太子的事……您也别太为难自己,有些事,不是您的错。”
皇上看着懂事的女儿,眼底泛起暖意。
他拿起参汤,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
“月儿,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他轻声问,像在问女儿,又像在问自己:“曾经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景月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父皇,或许不是太子变了,而是他从未真正明白,权力的意义是什么。
他只看到了储位的尊贵,却忘了肩上的责任,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却忘了父子的亲情。”
皇上点点头,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他想起太子被禁足前,曾对他说:“父皇,若不是你偏爱景淮初,我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时他还气得发抖,如今想来,太子从始至终,都把自己的错误归咎于别人,从未反思过自己。
“罢了。”皇上放下参汤。
他又想起太子幼时在桃花树下的笑声,想起他第一次画“父皇与我”时的得意,想起他说要“保护父皇”时的认真。
那些温暖的画面,与如今太子愤怒的眼神、谋逆的事实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我的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真正醒悟呢?”皇上望着窗外的残月,低声自问,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期盼。
天快亮时,皇上才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梦里,他又看到了太子幼时的模样,穿着明黄色的小袍子,骑着竹马在桃花树下跑,笑着喊:“父皇,你快来追我呀!”
他笑着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太子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消失在桃花林深处。
醒来时,御书房的灯已经灭了,窗外泛起一丝微光。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德全躬身禀报:“陛下,早朝时间快到了,该更衣了。”
皇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怅然,点了点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