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餐厅里灯火通明,菜肴已布好,一家人陆续落座。张作霖坐在主位,五夫人寿懿在一旁,于凤至则抱着小女儿,耐心地喂着饭。气氛本该温馨,却因张学良的缺席而显得有些异样。
张作霖环视一圈,发现儿子不在,便随口问道:“哎?凤至,六子呢……这都吃饭点了,跑哪儿去了?”他自然不知道张学良此刻还正与谷瑞玉腻歪在一起。
于凤至闻言,拿着勺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她昨晚刚与张学良激烈争吵过,完全不清楚他的去向,只下意识地以为他是军务繁忙。“啊?…”她轻声应道,眼神里带着询问看向公公。
还是五夫人寿懿机灵,立刻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接过话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提醒一件小事:“不是说晚上公署那边有饭局么?帅爷您忘了?”她边说边看向张作霖,眼神里带着暗示。
张作霖接收到信号,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连忙顺着话茬说道:“啊对对对!瞧我这记性!饭局,是有这么个饭局!我给忘了……咱们吃,咱们先吃,不用等他。”他试图用笑声掩盖过去。
于凤至见公公也这么说,便不再多问,只是眼神里还是掠过一丝疑虑,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喂女儿吃饭。
为了转移注意力,张作霖主动挑起话头,语气带着明显的炫耀:“哎,说起六子,今天白天他跟我谈奉天银行在佳木斯开设分行的事,我把王永江王秀才都给请来了!你们都知道,这个王秀才是很少夸人的呀,可今天,他可当着我的面夸了六子!”
寿懿立刻配合地发出惊叹,对于凤至说:“呦!凤至听见了吗?咱们帅爷这可是头一回夸自己儿子呐!连王永江都搬出来了!”
张作霖用筷子虚点着寿懿,故作不悦:“你不信啊?!你还真别不信!”他来了兴致,放下筷子,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就今天,同宾县的县长到公署来办事,我跟他谈了十分钟的话,好家伙,他有五分钟都在夸卫队旅的军纪!说部队入城驻店,就各自埋锅造饭,所有采购的食物、粮草,均按市价公平交易,绝不扰民!入城一宿,未见有有卫队旅的士兵三五联肩、混游街市!第二天一早开拔,号令一响,你们猜怎么着……”他正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只见张学良解着领口,走了进来,嘴里喊了声:“爸。”
张作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刚说完你有饭局,你小子怎么就回来了?!这下不穿帮了么!
于凤至抱着女儿,默默地向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脸上没什么表情。
张作霖反应极快,立刻装模作样地问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嗯?怎么?公署那边的饭局……这么快就完啦?”
张学良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含糊地应道:“哦……完了。那种应酬,我也待不住,草草吃了点,就去找廷枢喝了会儿茶。”他一边自然地解开军装最上面的扣子,一边岔开话题,“怎么了,你们刚才说什么呢?好像挺热闹。”
于凤至这时淡淡地接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也觉着,那公署的饭局,没什么可吃的。”这话像是附和,又像是别有所指。
张学良似乎没听出弦外之音,在妻子身边坐下,问道:“还有粥吗?”
“来碗粥吧?”
“来!”
“要馍不?”
“要!”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桌上的凉菜,动作看起来颇为自然。
于凤至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见秋,给少爷盛碗粥来。”
“哎!”丫鬟见秋连忙应声去盛粥。
此刻,夫妻二人之间看起来倒有种异样的“和睦”,一个盛粥,一个要馍,倒把刚才还在努力圆谎的张作霖和寿懿给看懵了,一时摸不着头脑。
见秋端来粥,轻声唤道:“少爷,您的粥。”
张学良接过粥,随手撕开一个馍,就着凉菜吃了起来。
寿懿眼珠一转,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对张作霖说道:“雨亭啊,咱们撂筷子吧,让人家小两口自个儿说说体己话。”她想把空间留给这对明显有问题的夫妻。
张作霖却有些不情愿,他刚才光顾着吹嘘,一口饭还没吃呢:“哎呦呦!我这……我这还没动筷子呢!”
于凤至也轻声劝道:“对啊五妈妈,爸刚才光顾着说话来着,真没顾上吃几口。”
寿懿却已经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开始收拾张作霖面前的碗筷:“哎呀晚上吃那么多干嘛呀,积食!睡不着觉!少吃一口对你身体好!”她一边说,一边半搀半拉地把不情愿的张作霖从椅子上扶了起来,“走走走,你俩慢慢吃,你俩吃,你俩好好吃……”说着,就把一步三回头的张作霖给弄出了饭厅。
转眼间,饭厅里就只剩下张学良和于凤至,以及怀里的女儿和身后侍立的见秋。
张学良抬头看了看寿懿和张作霖离开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默默喂孩子的于凤至,觉得气氛有些莫名其妙。于凤至低着头,柔声问女儿:“还吃吗,宝贝?”
女儿奶声奶气:“还吃……”
于凤至便继续耐心地喂着:“还吃啊,好,妈妈给蛋蛋吃……”
于凤至这边细心地喂着女儿,张学良在旁边沉默地吃着。两人之间,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孩子咀嚼的声音。
冷不防地,于凤至头也没抬,仿佛自言自语般,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外面的饭……吃不饱吧。”
张学良正嚼着馍,随口应付了一声:“啊。”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似乎忙着用食物填满腹中空虚。
于凤至依旧没有看他,声音平稳,却像淬了冰的针:
“吃不饱是小事,吃坏了……可就不好了。”
此话一出。张学良吃饭的动作瞬间停住。
于凤至顿了顿,拿起手绢给女儿擦了擦嘴角,语气依旧温柔,话语却锋利如刀:
“别再……吃出什么不干不净的病来。”
她说完,仿佛没事人一样,继续哄着女儿:“来,慢慢的,嚼着啊……还吃不吃啦……”
张学良扭头看着还在给女儿喂饭的妻子,脸色瞬间憋得通红,那股被压抑的羞恼、愧疚和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仰起头,强忍了两秒,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狠狠地将手中的筷子砸在了桌面上!力道之大,让那双精致的青花瓷餐具瞬间崩裂,碎片和桌上的菜汁溅了一地!把身后侍立的丫鬟见秋吓得浑身一颤,低呼出声。
张学良“嚯”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将手里那个还没吃完的馍也狠狠地砸回了餐桌!然后,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转身大步离开了饭厅,脚步声沉重而愤怒。
于凤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身体微微一颤,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闷了两秒,随即就跟没事人似的,继续柔声哄着被吓到的女儿:“没事儿啊,宝贝,……咱们接着吃啊,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在控制情绪这一块,他张汉卿的自制力,终究还是不如于凤至那般沉稳如山,总是更容易率先破防,败下阵来。餐厅里,只剩下于凤至轻柔的安抚声,以及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诉说着刚刚结束的、不见硝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