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门外的归人，与无需言说的默契
嗒。
那一声脚步，像一滴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整个观察室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在瞬间被蒸发，只剩下极致的死寂和灼热的焦灼。
钱明的心脏停了。他能感觉到，它真的停了，像一个被强行断电的引擎，在胸腔里僵硬地梗住。他那双因为灌下太多威士忌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厚重的合金门。门外，是神，是鬼，还是那个回来收取最后账单的“观察者”？
李瑶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探入了腰间，那里空无一物，但她依然做出了一个拔枪的习惯性动作。她的身体紧绷如弓，那张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丝属于生物的、面对未知时的本能警惕。
林曦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一厘米处，一动不动。她的“云脑”在疯狂运算，模拟着门被打开后的一万种可能，从高能粒子流到空间坍塌，但没有一种结果，是她能幸存的。
苏沐雪站在原地，成了这片凝固时空里唯一的“活物”。她没有看门，而是看着墙壁上那面光滑的，能映出人影的装饰板。她想从那模糊的倒影里，提前看到门外那个存在的轮廓。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不存在，仿佛怕惊扰了门外的什么东西。
然后，门把手，缓缓地，向下转动。
金属转轴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在此刻，比雷鸣更刺耳。
咔哒。
门锁解开。
门，向内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来自走廊的，明亮的灯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观察室里的昏暗。一个修长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门口。
看不清脸。
但那身形，那站立的姿态，熟悉得像是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钱明那颗停跳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捶了一拳，重新开始疯狂搏动。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酒精和恐惧制造的幻觉。
身影动了，他迈步走了进来。
随着他走出逆光，那张脸终于清晰地暴露在观察室的光线下。
是陆寒。
他还是穿着离开时的那身休闲装，只是衣服上多了些褶皱，裤脚和鞋子上，沾着一些细微的，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的金色沙粒。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是一种精力被彻底抽空后的疲惫，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一种锋锐的光，而是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过天地之威后，沉淀下来的，如深海般的平静与深邃。仿佛那十二个小时里，他不是去打了一场仗，而是去读了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操……”钱明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他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了控制台上，才没有滑到地上去。他指着陆寒，手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他妈……是人是鬼？”
陆寒的目光扫过他，然后是像被惊到的小鹿一样，僵在原地的林曦，最后是退回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复杂眼睛的李瑶。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沐雪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苏沐雪就那么站着，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疲惫，看着他沾着沙粒的鞋。她一直强撑着的那道堤坝，在看到他完整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无声地，决堤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顺着她光洁的脸颊，留下一道晶莹的痕迹。她甚至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
然后就停住了。她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他，确认他不是幻影，但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有太多的话想问，太多的恐惧想倾诉，但最后，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了三个字。
“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委屈。
这三个字，比任何质问和拥抱都更有力量。
陆寒眼底那片深海般的平静，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全然的安抚。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但异常沉稳。
“你你你……你个小王八蛋！”钱明终于缓过劲来，那股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转化成了滔天的怒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扬手就要往陆寒背上拍，“你想吓死你钱大爷我，好继承我的雪茄吗？！”
他的手在即将落下的瞬间，却又猛地停住，最后只是轻轻地搭在了陆寒的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仿佛在确认这具身体的真实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嘟囔着，眼眶也跟着红了。
陆寒任由他捏着，目光已经转向了主屏幕。
“‘钟摆’被唤醒了。”李瑶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她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只是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它向月球静海基地发送了未知数据。然后，我们收到了一个来自那个坐标的买单。”
林曦立刻将过去十二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以最简洁的数据流和事件报告，呈现在屏幕上。
来自月球的买单。
散户“韭菜老王”的那笔荒诞交易。
被窃取的一纳秒时间。
以及最后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谢词。
FoR hIm.
陆寒安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市场分析报告。
当看到那句“FoRhIm”时，他只是平静地开口。
“一张收据。”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观察室里所有人都心头一震。他用的词，和李瑶之前的判断，一模一样。
“它在告诉我，”陆寒的目光，落在那片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海滩卫星图上，“我的行为，在它的世界里，是有价格的。”
“那……那代价是什么？”林曦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技术人员面对未知时的本能渴求。
陆寒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身，看向众人。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只是有点吵。”
有点吵？
钱明和林曦都愣住了。这是什么回答？屏蔽一片大海，对抗一个能窃取时间的怪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点吵”？
只有苏沐雪和李瑶，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那不是轻描淡写，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描述。或许在那十二个小时里，陆寒所承受的，根本不是物理层面的攻击，而是一种概念上，信息上的，足以让任何凡人精神崩溃的“噪音”。
“那……那它还会再来吗？”钱明小心翼翼地问。
“我关上了窗。”陆寒说，“至少，它不会再从这扇窗里爬进来了。”
这个比喻，让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陆寒走到钱明的操作台前，那里还显示着辉耀科技的盘口。七百八十亿的卖单，像一座漆黑的墓碑，沉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白宇飞……”苏沐雪的思绪终于从那场宇宙级的恐怖中，拉回到了眼前的战场。
陆寒看着那个天文数字，又看了一眼时间。
休市了。
他转过身，看着房间里四个神情各异，但都难掩疲惫的人，尤其是苏沐雪，她眼下的那抹青色，和那滴已经风干的泪痕，刺痛了他的眼睛。
“都去休息吧。”他说。
“可是明天就开盘了！那七百八十亿……”钱明急了。老板刚从鬼门关回来，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陆寒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带着疲惫的笑容。
他走到观察室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吧台。他打开冰箱，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些功能饮料和矿泉水。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失望。
“苏沐雪。”他忽然开口。
“嗯？”苏沐雪下意识地应道。
陆寒转过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有点饿了。”
“想吃你上次做的那碗，加了两个荷包蛋的葱油拌面。”
当陆寒说出这句话时，观察室里那根因为极致恐惧和劫后余生而紧绷到极限的弦，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断了。
钱明脸上的肌肉正在从滔天的怒火向着某种更复杂的表情过渡，听到这话，他整个人都卡住了。他张着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的猫，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陆寒，又看看苏沐雪。
葱油拌面？
加两个荷包蛋？
这小子从一个能窃取时间的宇宙级怪物手里死里逃生，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开香槟，不是开复盘会，不是抱着谁痛哭流涕，而是……点菜？
“你……”钱明指着陆寒，手指头抖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是不是在沙滩上让雷给劈了，脑子里的线路接反了？七百八十亿！明天就要砸下来了！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吃面？！”
林曦也从那种技术信仰崩塌的迷茫中被拉了出来，她看着陆寒，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她无法将眼前这个一脸认真、仿佛只是刚刚下班回家的男人，与那个屏蔽大海、对抗未知存在的“神”联系起来。这种反差，比看到一段无法解码的幽灵代码更让她感到混乱。
李瑶依旧站在阴影里，但那片阴影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柔和了一丝。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双一直锁定着陆寒的眼睛，微微垂下，落点不明。
整个房间里，只有苏沐雪，在最初的错愕之后，那双泛红的眼睛里，迅速地，一点点地，重新汇聚起了光。
她明白了。
他不是在点菜。
他是在用这种最朴素，最真实，最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方式，将他们所有人，从那个冰冷、黑暗、无法理解的深渊里，拖拽回地面。
他是在告诉她，告诉所有人——我还是我，这里还是我们的世界，天，塌不下来。
那滴已经风干的泪痕，似乎还在脸上留有微凉的触感。苏沐雪看着陆寒那双疲惫却清澈的眼睛，心中所有翻涌的恐惧、担忧和后怕，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港湾。
她没有回答钱明的咆哮，也没有理会林曦的困惑，只是对着陆寒，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个承诺，一份契约。
她转身，脱下那件代表着女总裁身份，剪裁精良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丝质衬衫的她，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
“跟我来。”她对陆寒说。
陆寒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间充满了数据、代码和非现实恐惧的观察室。
只留下钱明、林曦和李瑶，面面相觑。
“嘿！你们俩！”钱明终于反应过来，冲着门口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真去煮面啊？那我们干嘛？在这儿给你们望风吗？”
回答他的，是走廊尽头，一扇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
“……”钱明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把自己憋过去。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拿起那瓶还剩半瓶的威士忌，对着瓶口就灌了一大口。
“疯了，都他妈疯了。”他抹了把嘴，嘟囔着，“一个刚跟外星人打完架回来要吃面，一个身价千亿的女总裁就真给他下厨房。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林曦看着主屏幕上那七百八十亿的恐怖卖单，又看了看旁边屏幕上，那笔用一纳秒时间成交的诡异记录，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句“FoR hIm”上。
她忽然觉得，或许，一碗葱油拌面，才是此刻最正确的应对方式。
……
瀚海资本顶层的休息区，有一个不对外开放的小厨房。
这里很少有人使用，但里面的厨具和调料却一应俱全，干净得一尘不染，显然有人定期打理。
苏沐雪打开冰箱，柔和的灯光亮起。她从里面拿出两颗新鲜的土鸡蛋，一小把翠绿的香葱。面条是特意备下的手工鲜切面，还带着面粉的干爽香气。
陆寒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背影。
他真的很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透支。在那十二个小时里，他对抗的不是具象的敌人，而是一种纯粹的、混乱的、充满恶意的信息洪流。就像一个人被强行塞进一个正在播放着全宇宙所有电台所有频道的房间里，那些“噪音”无孔不入，试图污染他的每一个念头，瓦解他的自我认知。
他关上了“窗”，但那些噪音的余波，依旧在他脑海深处回响。
他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来确认自己还锚定在这个世界。
比如，水龙头里流出的，带着微凉温度的清水。
比如，刀刃切过香葱时，发出的“沙沙”声。
比如，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影，和即将升腾起的，那股他熟悉的饭菜香气。
苏沐雪的动作很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
洗葱，切段，葱白与葱绿分开。
锅里倒上油，不用太多，冷油下入葱白，开小火，慢慢地，熬。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专注的平静。仿佛她此刻面对的，不是什么金融帝国的存亡，也不是什么宇宙级的威胁，而只是这锅里，即将变得焦黄酥脆的葱段。
油锅里，细密的气泡开始从葱白周围升起，发出“滋滋”的轻响。
一股浓郁的，带着一丝甜意的葱香，开始在安静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这股味道，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陆寒脑海中最后的杂音。
他看着苏沐雪的侧脸，灯光下，她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专注时微微垂着，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很危险吗？”
她的声音很轻，混杂在油锅的滋滋声里，却无比清晰。
陆寒沉默了片刻。
“还好。”他选了一个最简单的回答，“只是见到了一个……不太讲道理的邻居。”
苏沐雪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邻居？”
“嗯。”陆寒靠在门框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个住在楼上，喜欢半夜往下丢东西，还喜欢偷看你家里情况的邻居。我只是把窗帘拉上了。”
这个比喻，让苏沐雪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她知道，事情绝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那个能窃取时间的“邻居”，绝不是拉上窗帘就能解决的。
但她也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安心。
锅里的葱白已经变得金黄，她用筷子将其捞出，然后下入葱绿。葱绿入锅的瞬间，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刺啦”声，香气猛地炸开，充满了整个空间。
“它说……‘为了你’。”苏沐雪还是问出了那句最让她心悸的话。
陆寒的眼神暗了一下。
“那不是给我看的。”他说，“那是给所有想从那扇窗户往里看的人看的。一个警告，或者说……一个路标。”
他顿了顿，补充道：“它想在我身上贴个标签，但它弄错了，我不是商品。”
苏沐雪将熬好的葱油倒进碗里，又依次加入生抽、老抽和一点点糖。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知道，他不想说，不是隐瞒，而是保护。
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另一个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她将手工面下入沸水，用筷子轻轻拨散。
白色的面条在滚水中翻腾，像一条条有了生命的龙。
她又另起一个平底锅，倒上一点底油，敲入两颗鸡蛋。
蛋白在油锅里迅速凝固，边缘泛起漂亮的焦边，蛋黄依旧是诱人的流心状态。
很快，面条煮好了。
她用漏勺捞出，沥干水分，放进盛着酱汁的碗里。
最后，将两颗漂亮的荷包蛋卧在面上，撒上之前捞出的金黄葱段，和一些新鲜的葱花。
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葱油拌面，完成了。
她将碗端到旁边的小餐桌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吃吧。”
陆寒走过来，坐下。
他拿起筷子，先用筷尖轻轻戳破了其中一个荷包蛋。橙黄色的流心蛋液，缓缓淌下，浸润了下面酱色的面条。
他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
面条劲道，酱汁咸甜适中，葱油的香气浓郁而不腻，混合着流心蛋黄的醇厚，和炸葱的酥脆。
是记忆里的味道。
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陆寒吃得很快，却不狼狈。仿佛这碗面，是他此刻最需要补充的能量。
苏沐雪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吃，没有说话。
一碗面很快见底，连酱汁都没剩下。
陆寒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温水喝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看着苏沐雪，看着她眼底还没完全散去的青色和担忧，心中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谢谢。”他说。
“一碗面而已。”苏沐雪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雨过天晴后的轻松。
陆寒也笑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明早九点半开市，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一碗面，就够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那股仿佛能压垮整个世界的疲惫感，似乎随着那碗面下肚，被彻底驱散了。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现在，”他看着苏沐雪，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来聊聊，怎么让白宇飞那七百八十亿，变成一场盛大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