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西湖的水,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淌。谢阿蛮那场轰轰烈烈的“驱邪”风波,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成了别业中一段秘而不宣的往事。据说她的禁足令虽未完全解除,但已不像最初那般严苛,偶尔能在自己院子里放放风,只是活动范围依旧受限。苏小小托老周头又捎去过两次点心和小玩意儿,虽未再收到回信,但听闻谢阿蛮情绪平稳了许多,她便也稍稍安心。
盛夏的威力愈发炽烈,白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晒得青石板路发烫,连西湖的水面都仿佛蒸腾着一层无形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混合着湖水腥气、草木蒸腾和尘土味道的黏稠气息。
这日清晨,我依约前往云娘子处学琵琶。穿过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安静的街巷,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清凉之气的院门,云娘子依旧坐在廊下阴影处,一身素净青衣,仿佛自带了降温的效果。
“云姨。”我行礼问安。
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怀中抱着的琵琶上,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问道:“前次与你说的,弹曲子时,心里别光想着怎么用力,要先求一个‘音色干净’,回去可琢磨了?”
我点点头,尝试用更直白的话说出自己的理解:“弟子回去想了,也练了。就是……弹的时候,别光顾着使劲,手指头要放松,像……像轻轻拂过琴弦,别跟打架似的。耳朵要仔细听自己弹出的每一个音,是不是清亮亮的,没有杂七杂八的毛刺声。心里头也别胡思乱想,就只想着怎么让这个声音好听。”
云娘子听着我这番“大白话”的解释,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她难得地没有纠正我的用词,只是淡淡道:“嗯,路子是对了。记住这感觉,无论弹什么曲子,这都是根本。”
她让我弹了一段最近练习的《采莲曲》,这是一首描绘江南水乡少女泛舟采莲的轻快小调。我依言弹奏,努力控制着手腕和指尖的力道,力求每个音符都清晰、干净,带着活泼的韵味,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表现“活泼”而把轮指弹得又急又躁。
一曲终了,云娘子静静听了,点评道:“比之前稳当了些,杂音少了。尤其是表现莲叶被风吹动的那段轮指,力道均匀了,听着就像真有一阵清风拂过,不再像是被狂风乱吹。” 她顿了顿,指出了不足,“但转到表现莲蓬饱满的那几个低音时,按弦的力道还是有点飘,不够实在,听着就虚了,显不出莲子的沉甸甸。这里,手指要像轻轻按在刚和好的、有韧劲的面团上,力道要透下去,让声音结实起来。”
“像按面团?”我重复了一遍,这个比喻比什么“沉气”、“贯力”要形象易懂多了。我试着模仿那种感觉,调整指尖的力度,果然,再弹奏那几个低音时,音色立刻显得饱满扎实了许多。
“对,就是这个劲头。”云娘子微微颔首,“不同的音,手指的力道和感觉也要跟着变,不能一概而论。高的音要轻灵,像蜻蜓点水;低的音要沉稳,像石落深潭。你自己多琢磨,多体会。”
我用心记下,又练习了几遍,直到云娘子觉得这一处有了改善,才让我停下。
从云娘子处出来,日头已近中天,热浪扑面而来。回到西泠小院,贾姨正忙着将屋里的席子、褥子搬到院中暴晒,说是“晒伏”,趁着一年中最热的太阳,驱除潮气和虫蠹。这是民间应对盛夏湿热的古老习俗,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棉麻织物混合的、暖烘烘的味道。
“小小回来了?快喝碗薄荷饮解解暑,井里镇着的。”贾姨额上带着汗,递给我一碗碧绿清透的凉饮。
我接过饮下,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顿时驱散了满身的燥热。看着院子里晾晒得满满的物什,感受着这充满烟火气的习俗,心中一片安然。
午后,陈老先生冒着酷暑过来了。他今日并未讲什么深奥的经义,而是与我聊起了即将到来的时令节气。
“再过几日,便是‘伏日’了。”先生摇着蒲扇,缓缓道,“夏至后第三个庚日为初伏,第四个庚日为中伏,立秋后第一个庚日为末伏。此乃一年中最热之时,谓之‘苦夏’。”
他告诉我,此时民间有“歇伏”之说,官府甚至会减少劳役,让百姓避暑休养。饮食上,多吃瓜果、绿豆汤、莲子羹等清热之物,亦有在这日祭祀祖先,祈求平安度夏的习俗。
“天地有常,四时有序。人亦当顺应天时,静养为宜。”先生谆谆教导,“你近日学业颇有进益,但亦不可操之过急,尤其这暑热天气,更需保养精神,劳逸结合。”
我恭敬应下,心中感念先生的关怀。送走先生后,我坐在廊下,看着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白的院落,听着不知疲倦的蝉鸣,心中却因了解了这些古老的岁时习俗,而对这片土地、这个时代,更多了一份融入之感。
盛夏虽苦,却有晒伏的勤谨,有伏日的休养,有薄荷饮的清凉,亦有师长友人的挂念。
谢阿蛮的风波渐远,我的生活,重又回到了读书、习字、学琴、会友的宁静轨道。只是这宁静之下,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如同这夏日空气中隐约的雷电气息,在悄然酝酿。
但无论如何,此刻,我心安然,于这西泠小院中,度我的盛夏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