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挨着挨着,竟就到了立秋。
虽说“秋后有一伏”,暑气未消,但早晚的风里,总算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爽的凉意,不像盛夏时那般黏腻逼人。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将熟未熟的青涩气息,混着泥土被夜露打湿后的醇厚。
贾姨一早便忙碌起来,按着时令习俗,用井水镇了好几个翠皮西瓜,又准备了新蒸的枣糕和赤豆汤,说是“啃秋”、“贴秋膘”,祈求秋日安康。
午后,日头依旧有些烈,但坐在廊下浓荫里,捧着刚从井里捞上来的、还带着冰凉水珠的西瓜,用勺子挖下中间最甜润无籽的那一块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驱散了最后一点烦闷的燥热——这实在是夏日末尾最惬意不过的享受。
我正眯着眼,感受着这份由内而外的清凉,院门处又传来了那熟悉的、不疾不徐的叩门声。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那口清甜的西瓜仿佛瞬间堵在了喉咙里。
不会又是……
念头未落,院门已被推开,阮郁那张带着浅笑的脸孔,再次出现在光影里。他今日换了身略显轻薄的云水蓝长衫,倒是应了这初秋的景,只是那笑容,在我看来,依旧刺眼。
他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
一股难以抑制的厌烦感从心底升起。我这方小院,是招谁惹谁了,值得他阮大公子接二连三地“纡尊降贵”?
“苏娘子好雅兴。”他目光落在我手中捧着的、红瓤黑子的西瓜上,语气悠然,“立秋啃秋,果然是会享清福之人。”
我放下西瓜,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和嘴角,动作尽可能地慢,借此平复心绪。不能失态,不能让他看出我的烦躁。但也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
“阮公子。”我站起身,语气比廊下的石凳还凉,“今日前来,又有何指教?”
他仿佛听不出我话里的逐客之意,自顾自地走进院子,目光在院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石桌上那切开的西瓜和旁边的枣糕上,笑道:“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赶上娘子的立秋小宴了。”
我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登堂入室的样子,再想到他对林婉儿那不清不楚、任由其痴缠的态度,一股鄙夷夹杂着怒气直冲头顶。
渣男。
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既然你非要凑上来,那就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了。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带着清晰的、不加掩饰的冷意:“阮公子说笑了,陋室粗食,不敢污了您的眼。倒是林小姐那边,想必备下了更精致合您心意的立秋佳品。她那般倾慕于您,您二人门当户对,才子佳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苦总屈尊到我这儿来,看我这平民女子啃西瓜?”
我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过去。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到一丝被戳破的狼狈或恼怒。
阮郁脸上的笑容果然淡了下去,但他并未动怒,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反而像是被我的话点亮了什么,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玩味的光。他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又向前迈了一步,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危险的探究,“苏娘子似乎……对在下与林表妹的事情,颇为关心?”
“不敢。”我立刻撇清,语气更冷,“只是觉得阮公子行事,令人费解。既然无意,何必给人希望,平白耽误他人?”
“耽误他人?”阮郁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愉悦,反而带着一丝嘲弄,“那么,苏娘子之前那般兴师动众,排查身边人是否沾染五石散,却唯独将在下排除在外,这又是什么道理?是觉得在下不配被娘子关心,还是……娘子在怕什么?”
他终于把话挑明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就因为我没去查他,他就觉得被冒犯了?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荒谬!可笑!
一股无名火起,我几乎要气笑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被他激怒。
“阮公子多虑了。”我扯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假笑,“之前是小小思虑不周,忽略了公子。若公子因此感到不快,小小在此向您赔个不是。现在补上,可以吗?”我微微歪头,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天真又无辜的语气问道,“请问阮公子,您,服用五石散吗?”
我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阮郁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白地反问,他怔了一瞬,随即,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起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兴味,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欣赏?
他没有立刻回答。
廊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聒噪的蝉鸣还在不知死活地嘶喊着。我们两人对视着,一个目光冰冷带着挑衅,一个眼神深沉难测。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若我说……服了呢?”
(苏小小视角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