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廿一。
热浪依旧一层层压下来,清晨也无半分凉爽。知了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发慌。贾姨见我连日恹恹的,便道:“去灵隐寺走走吧,山里总归比城里清净些。”
想想也是。便吩咐老周头备了车。
油壁车行在山道上,帘子卷起,风扑在脸上,依旧是热的,却少了市井那份浊气,带着草木被烈日蒸腾出的、略带苦味的清香。越往山里,绿意越深,蝉鸣似乎也远了点,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鸟雀清脆的啼叫。
到了山门,下了车,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上走。石阶被晒得发烫,隔着薄薄的鞋底也能感到那热度。额角很快沁出汗来,后背的衣衫也有些黏腻。偶尔有下山的香客,也都是挥着扇子,步履匆匆,不愿在这日头下多待。
我没往大殿人多处去,只循着记忆,往后山那处熟悉的寒潭走。穿过一片竹林,竹叶蔫蔫地垂着,脚下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声音干涩。越往里走,湿气越重,那股子闷热仿佛被水汽浸润,变得黏稠起来,但并不比外面好受多少。
转过一个弯,寒潭就在眼前。潭水依旧碧沉沉的,只是水面不像春日那般清冽,映着浓得化不开的绿荫,显得愈发幽深。潭边那块大青石上,果然坐着慧觉师父。灰布僧袍的领口处,能看到深色的汗渍,他闭目盘坐,手持念珠,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平和,仿佛周身的热浪与他无关。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合十行礼:“慧觉师父。”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澄澈,落在我汗湿的额发和微红的脸上,微微一笑:“苏小施主来了。心静,则周身清凉。”
我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下,石头也是温热的。潭边到底比外面好些,水汽弥漫,偶尔有一丝极细微的凉意拂过皮肤。
“师父,近日总觉得……外头纷扰,心里也难以真正安宁。”我看着幽深的潭水,慢慢说道。并未提及具体人事,只说心境。
慧觉师父捻着念珠,声音苍老而平缓:“施主可见这潭边树木?根系深扎,汲取地底养分,枝叶舒展,承接阳光雨露。外间是风是雨,是燥是寒,它们只是顺应,却从不失其根本。”
他顿了顿,指向潭水:“再看这水。夏日盈满,冬日或浅,水面或起涟漪,或被落叶覆盖,但其水性,清澈涵容,何曾改变?”
我凝神听着。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石头上,瞬间就消失了。
“修行,非是筑起高墙,隔绝外物。”慧觉师父的目光似乎能看进人心里,“而是在纷扰中,认得清自己的根本,守得住内在的定性。如树如山,如水如潭。外境变迁,我心有主,便不会随波逐流,亦不会被轻易扰动。”
他不再多言,重新阖上眼。
我坐在那里,看着沉静的潭水,听着山林间细微的声响。慧觉师父的话,和陈老先生说的“水道”,顾嬷嬷说的“界限”,秋先生说的“守调”,范先生说的“往静处寻”,仿佛在这一刻融会贯通。
不是要躲,不是要挡,而是要认清自己,立住自己。
心头的躁意,在这份沉静的开示中,渐渐平息下去。虽然身上依旧燥热,但心里却仿佛寻到了一处荫凉地。
在潭边又静坐了片刻,直到日头偏西,才起身告辞。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好走了些。山风依旧带着热气,吹在脸上,却不那么令人烦闷了。
回到西泠小院,贾姨已备好晚膳。简单的清粥小菜,却让人觉得妥帖。
夜里躺在床上,窗外的虫鸣依旧,却能安然入睡了。
日子还长,暑热终会过去。而如何在这纷扰世间,如树如山,如水如潭,将是我一直要修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