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十八。
热。闷沉沉的热,像是整个天地都浸在温水里。傍晚时分,西边的云彩烧得通红,却带不来一丝凉风。院墙角的凤仙花都耷拉着脑袋,贾姨一天往地上泼了三回水,水渍眨眼就干了,只留下些湿土气。
正坐在廊下摇着蒲扇,忽听得隔壁空置许久的院子传来动静。叮叮当当,像是搬抬家具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几句听不真切的说话声。
“隔壁这是……搬来新邻居了?”我侧耳听着。
贾姨也停下手中的针线,望了望那边:“像是。前几日就听巷口的刘婆说,那院子赁出去了,据说是……是个唱曲儿的?”她语气里带着点寻常百姓对这类行当既好奇又有些疏远的意思。
我点点头,没太在意。钱塘繁华,三教九流汇聚,有个唱曲的艺人为邻,也不算稀奇。
然而,入夜后,那动静却不同了。
暑热未消,屋里待不住,我依旧在院中乘凉。月光倒是明晃晃的,只是照不透这沉滞的闷热。就在这昏昏欲睡之际,一阵乐声,隔着院墙,清清泠泠地传了过来。
不是琵琶的琤琮,也不是琴箫的清越,那声音更脆亮些,带着些说不清的婉转与……飒沓?像是珠玉落盘,又似流水溅石。
是笛声?还是……笙?
我凝神细听。那曲调颇为新奇,不似我常听的古曲那般中正平和,也不像市井小调那般俚俗,旋律起伏更大,情感也更鲜明泼辣些。时而柔媚如春水,时而又透着一股隐含的、说不清的力道。
在这闷热的秋夜里,这乐声像是一道裂隙里透进来的凉风,让人精神一振。
“这调子……倒是没听过。”贾姨也停下了扇子,侧着头听。
乐声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停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只有恼人的虫鸣依旧。
隔了一日,傍晚我去井边打水,恰逢巷子里的几个妇人也在闲聊,说的正是这位新邻居。
“……听说是姓白?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是个‘清商乐人’呢!”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清商乐?那是什么?”另一个问。
“哎,就是前朝宫里、还有那些个大户人家时兴的乐舞!跟咱们平时听的玩意儿不一样,讲究着呢!”先前那妇人显然懂得多些,“听说这白姑娘,艺名叫什么‘小白鞋’,人长得俏,嗓子好,还会舞剑呢!”
“舞剑?”众妇人惊呼。
“可不是嘛!说是小时候家里也是阔过的,请过师傅教剑术,后来……唉,败落了呗,就只能出来吃这碗开口饭了。如今在城里几个大酒楼唱曲,听说她那剑舞是一绝,好些人专程去看呢!”
“啧啧,真是……不容易。”有人感慨。
我提着水桶默默走开,心里对这位新邻居有了个模糊的印象。清商乐人,家道中落,会剑术……倒是个奇特的组合。
我知道清商乐。它起于汉魏,盛于六朝,本是中原旧曲与江南吴歌、西曲融合而成的乐舞,风格绮丽柔曼,又带着些民间歌舞的鲜活气息。宫廷、贵族府邸常蓄养此类乐伎。没想到,如今在钱塘,还能遇到以此为生的艺人,而且,还是个会剑舞的。
这让我对她生出了几分好奇。不是出于结交的心思,更像是对一种截然不同生命形态的旁观。
又过了两日,是个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我正被热得心烦意乱,练字也静不下心,忽又听得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那嗓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脆甜,却又咬字清晰,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她唱的似乎是一首江南采莲曲,但旋律经过修饰,比寻常听到的更加婉转起伏,衬得那歌词也活色生香起来。
唱到一半,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阵短促的、富有节奏的金属破空声!唰!唰!
是剑舞?
我几乎能想象出,在那闷热的院子里,一个穿着利落舞衣的少女,手持长剑,随着某种韵律翩然起舞的场景。汗水或许会浸湿她的鬓发,但她的动作定然是干脆而有力的,与那柔媚的歌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这声音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了,想来是在练习某个片段。
我坐在窗边,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调整呼吸的细微声响,心里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这是个怎样的人呢?在这样炎热的午后,依旧坚持练声、练剑。她的世界里,似乎没有我这些无谓的困扰,只有生存的技艺,和……那把或许能斩断些什么的剑。
我们没有见面,只隔着两堵墙,听着彼此生活里的声音。
她唱她的清商曲,舞她的剑。
我弹我的琵琶,写我的字。
在这秋老虎肆虐的时节里,各自度着各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