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着实有些无聊。
贾姨一早便被巷尾的孙阿婆拉去,说是新得了些花样,要一起描摹,屋里屋外只剩我一人。连小白鞋那边也静悄悄的,想是接了远处的场子,一早就背着琵琶匣子出了门。秋日高爽,天蓝得晃眼,日光金灿灿地铺满院落,连那几盆菊花都显得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练了会儿字,心浮气躁,墨迹洇开都不自知。翻了会儿书,字句在眼前飘,入不了心。索性丢开手,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看着那棵老枇杷树发呆。
目光无意识地往上移,越过黑瓦的屋檐,看到那片被屋脊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蓝天。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小白鞋抱着膝盖,独自坐在她家房顶上的样子。月色清辉,她的身影单薄又自在,仿佛抬手就能捞一把星星。
房顶上……究竟能看到怎样的景致?
这个念头一起,便有些按捺不住。左右无人,贾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院角正好倚着一架修缮屋顶用的竹梯,看着还算结实。
心一横,便去搬那梯子。竹梯有些沉,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架稳在檐下。拍了拍手上的灰,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梯子微微晃动,发出“嘎吱”的轻响。一步一步,视野逐渐开阔。当双手终于攀住冰凉的瓦片,借力翻上屋脊时,一阵略带凉意的风迎面扑来,吹散了额角的细汗。
眼前豁然开朗。
平日里困于院墙之内的视野,此刻全然不同。整个西泠桥一带的景致尽收眼底。灰瓦白墙的民居鳞次栉比,如同散落的棋子。更远处,西湖水面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粼光,孤山青黛的轮廓静静卧在水畔,游船如豆,缓缓移动。天高地阔,连呼吸都觉得畅快了许多。
怪不得小白鞋喜欢这里。确实……别有洞天。
我学着那夜她的样子,抱着膝盖坐下,任由风吹拂着鬓发衣裙,只觉得连日来积在心口的些许滞闷,都被这高处的风涤荡去了不少。正望着远处出神,盘算着是不是该常上来坐坐……
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道清越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苏娘子……好雅兴。”
我心头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阮郁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门口,依旧是月白长衫,风姿清雅。他微微仰着头,正望着坐在屋脊上的我,脸上那惯有的温润笑意里,此刻明明白白地掺杂了十足的意外与……兴味。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来?!
我一时僵在屋顶,下去不是,不下去也不是。这情形,实在是……有些尴尬。
阮郁的目光在我与那架竹梯之间转了转,眼中的讶异渐渐化为一种更深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也真切了些许:“看来,阮某来得不巧,打扰了娘子……登高望远?”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却并无轻慢之意。
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知阮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总不能一直在屋顶上跟他说话。
“并无要紧事。”阮郁从容答道,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仿佛我坐在屋顶上是件多么值得欣赏的趣事,“只是路过,想起前日水云阁一晤,娘子对西湖秋景别有会心,便想来问问,明日可否有幸,邀娘子同游湖上,品茗赏荷……虽然荷花已残,但残荷听雨,亦别有一番风致。”
他竟直接发出邀约。还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我看着他站在下方,姿态闲适,仿佛笃定我不会拒绝,或者说,不在意我是否拒绝。这种掌控感,让我方才因登高而生的那点畅快,瞬间冷却了几分。
正斟酌着如何婉拒,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哦,对了,听闻城西新开了一家书肆,主人颇有些门路,搜罗了不少前朝孤本、地方志异。阮某想着,娘子或会感兴趣。”
前朝孤本,地方志异……这确实精准地戳中了我的喜好。
他站在底下,好整以暇地等着。我坐在屋顶,风吹得衣袂翻飞。
这情景,着实有些荒谬。
沉默了片刻,我看着他眼中那抹势在必得的微光,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躲是躲不掉的,拒了一次,他总有下一次的理由。
也罢。
我扶着屋脊,慢慢站起身。高处的风更疾了些,吹得我有些晃,不得不微微稳住身形。
阮郁在下面看着,下意识向前踏了半步,似乎想伸手,又顿住。
“既然阮公子盛情,”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地穿过微风,“那明日,便叨扰了。”
说完,不再看他,小心地挪到檐边,扶着竹梯,一步步稳稳地下了地。
脚踩在坚实的青石板上,才觉得真正落了定。
阮郁依旧站在原处,看着我,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那明日巳时,阮某派车来接娘子。”
“有劳。”我微微颔首,语气疏离。
他没有再多言,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去。
我站在院中,看着那架孤零零的竹梯,又抬头望了望那片方才还觉得开阔自由的天空。
屋顶风大,站得高,看得远,却也……更容易被看见。
明日之约,是鸿门宴,还是寻常游湖?
我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些许灰尘,转身走进屋内。
且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