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视角)
离开西泠小院,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午后的阳光将身影拉得斜长。玄墨无声地跟在身后三步之遥。
方才苏小小坐在屋脊上的模样,犹在眼前。那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姿态——不是惊慌,不是羞怯,也不是刻意营造的清高。她只是那样抱着膝盖坐着,微微仰头望着远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和素色的衣裙,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疏旷与自在。
像一只偶然栖落檐角、梳理羽毛的鹤,误入了人间院落。
这与他所知的、所调查的那个沉静温婉、才情内蕴的苏小小,似乎又多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色彩。她会因为街角服散之人的癫狂而暗中排查,会因为他的赠礼而冷静划清界限,也会因为无聊而突发奇想,爬上自家屋顶。
每一次,都在他以为已渐渐勾勒出她清晰轮廓时,又添上一笔意外的晕染。
“登高望远……”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当时的调侃,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真实的弧度。这女子,总能在他以为棋局尽在掌握时,走出一步意料之外的闲棋。
玄墨适时上前半步,低声禀报:“公子,漕运案那边,陈望致仕后的产业往来,已有些眉目,与京中几位官员似有隐秘关联。另外,林尚书府上近日有客自北边来,似是……镇北将军府的人。”
阮郁“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巷口流动的光影,心思却飞速转动。漕运案的线头越扯越深,牵涉渐广。北边谢家也派人入京了?是寻常走动,还是与边境军务、抑或是……与谢屹那点心思有关?
这些错综复杂的权谋网络,本是他习以为常的战场。可此刻,脑海中却莫名闪过苏小小坐在屋顶,眺望西湖时那片刻的、毫无防备的宁静侧影。
那方小小的院落,那架简陋的竹梯,那片被屋檐框住的四角天空,与她此刻身处的、自己正在布局的这盘棋,是何等的格格不入。
他邀她明日游湖,借口是品茗赏残荷,实则……是想在更开阔、也更私密一些的空间里,进一步观察她。抛出那家书肆的诱饵,亦是精准地投其所好。他习惯于计算,习惯于将人心、喜好都化作可用的棋子。
她答应了。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他给出的理由足够风雅,也足够有吸引力。
可为何,心头并无多少布局得逞的愉悦,反而有一丝极淡的……索然?
是因为她答应得太过平静?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寻常友人的邀请,而非他阮郁精心铺垫后的结果。还是因为,她方才从屋顶下来时,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除了疏离,还有一种他看不太分明的……了然与疲惫?
她是否早已看穿他这些手段?只是无力抗拒,或者……懒得费神抗拒?
这个念头让阮郁微微蹙起了眉。
他想起那日雨中,她指尖下流淌出的、带着漂泊感的琴音,和那滴砸落在琴身上的泪。想起她面对王珩时的宁和,面对白琯时的微妙亲近,面对林婉儿时的冷淡,以及面对自己时,那层层加固的、无形的壁垒。
她在她的世界里,有着清晰的界限与喜恶。而自己,似乎一直被划在“需要警惕与疏远”的那一侧。
这种认知,让一向习惯于掌控局面的阮郁,感到一种陌生的滞涩。
“公子,是否要派人先去湖上安排妥当?”玄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阮郁回神,眸中瞬间恢复清明与冷静:“嗯。要一艘清净的画舫,不必奢华,雅致即可。茶点……备些她平日喜欢的清淡口味。”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船家,若无吩咐,不必靠近打扰。”
“是。”
回到暂居的别业,书房里已堆着几封京城来的书信。父亲询问漕运案进展,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却透着不容怠慢的威严。母亲的信则依旧满是关切,字里行间暗示着与林氏联姻的益处,以及对他“流连钱塘”的些许担忧。
他将信笺置于一旁,走到窗边。窗外庭院深深,假山流水,精致却刻板,与西泠小院那带着烟火气的生机截然不同。
他阮郁,生来便是这盘大棋中的弈者,也注定是他人眼中的棋子。婚姻是棋,前程是棋,一言一行皆关乎利益权衡。他早已习惯,甚至乐在其中。
可苏小小……
她像是不经意落入棋盘的一粒异色石子,不按棋理,不通世故,却偏偏以一种笨拙又执拗的方式,扰乱了既定的棋路。
他原本只是将她视为一个有趣的变数,一个值得探究的谜题。可如今,这探究之中,似乎掺杂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在意她那份拒人千里的平静,甚至在意她是否会因那屋顶的风,而染上风寒。
这种情绪,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也是危险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如何,明日的游湖,依旧是一次观察与试探的机会。他需要知道,在她那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也需要确认,自己这番“兴致”,究竟能持续到几时。
弈者,最忌自乱阵脚。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回复京中的信件。笔锋稳健,言辞得体,一切如常。
(第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