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墨无声地递上一封火漆密信,来自京城,父亲的笔迹。阮郁拆开,目光迅速扫过那看似寻常问候、实则暗藏机锋的文字。信中提到,圣体近日微恙,朝中关于立储的议论渐起,几位皇子背后的势力动作频频。父亲语气凝重地提醒他,钱塘之事,当“适可而止”,勿要“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稳定重于一切,有些线头,不妨暂且按下。
“适可而止……”阮郁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敲击。书房里烛火摇曳,映得他俊朗的侧脸明明灭灭。他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漕运案的调查,触及钱世铭、王崇,隐约牵出前漕运副使陈望,甚至顺着陈望当年的工程拨款,摸到了林尚书府上的一些不清不楚的痕迹。若在平时,凭借这些线索,他有信心继续深挖,至少能让林尚书吃个不小的挂落,失却部分圣心。
然而,立储风波起,朝局敏感。林家与宫中某位有意争储的皇子母家关系匪浅。此时若穷追猛打,逼得太紧,不仅可能打草惊蛇,更可能被卷入更凶险的夺嫡漩涡,将整个阮氏家族置于风口浪尖。父亲的信,是提醒,亦是警告。
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胸口。他布局良久,眼看就要收网擒住几条不小的鱼,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朝局变动,不得不亲手松开已经拉紧的弓弦。这种功败垂成的感觉,对于习惯了掌控局面的阮郁而言,并不好受。
更让他心头微躁的是,信中隐晦提及,陛下对他在钱塘“盘桓日久”已略有微词,似有召回之意。召回?案子未结,他岂能甘心?更何况……
脑海中不期然地闪过下午在巷口那一幕。那个坐在树梢、剪着纸影、被他“抓个正着”后非但不慌,反而理直气壮开门“请教”,甚至要求他“引荐”别的男子的苏小小。
“引荐?”当时听到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阮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设想过她可能会羞恼,会否认,会冷言相对,却独独没料到她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看着她那双清亮眸子里闪烁的、近乎狡黠的光芒,那一刻,他清晰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挑衅,一种试图挣脱他无形掌控的“振翅”。
这感觉陌生而新奇,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激起的不是柔和的涟漪,而是带着反叛力量的水花。他不得不承认,这只“雀鸟”,比他想象中更为大胆,也……更有趣。
案子要暂缓,意味着他不必立刻离开钱塘。这个认知,竟让他心底那因被迫中止调查而生的郁气,稍稍驱散了些许。
他将父亲的信置于烛火上,看着火苗吞噬纸张,化为灰烬。目光落到书案一角,那里随意放着下午捡到的那张剪纸。模糊的男子侧影,线条简单,却因她那句“模样生得确实是极好的,让人见之难忘”而显得格外刺眼。
市集上偶遇的公子?他确实隐约听闻今日市集上有几个年轻士子结伴游玩,其中似有吴郡顾氏的子弟,风评尚可。难道她剪的是那人?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悦,悄然掠过心头。他阮郁看中的“弈局”,岂容他人随意落子?更何况,还是如此……不成气候的闲棋。
“玄墨。”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属下在。”
“传令下去,漕运案相关人等,暂时停止深挖,严密监视即可。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本官染了风寒,需静养几日。”他需要时间,重新审视钱塘的棋局,也需要时间,想想该如何对待那只总想飞出他掌心、却又意外牵动他心绪的“惊雀”。
“是。”玄墨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阮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夜的凉风涌入,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气息。他望向西泠桥的方向,目光深沉。
苏小小。
案子暂缓,他有了留下的理由。而这只胆敢对他张牙舞爪、甚至“惦记”起别人的小雀,他自有时间和手段,让她明白,谁才是这盘棋上,真正的执子之人。
至于那张碍眼的剪纸……阮郁眸色微暗。或许,该让她知道,什么样的“风姿”,才值得她“见之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