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一行人离开钱塘,已是第五日。
西泠小院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压,连空气都变得格外轻盈通透。晨起,推开支摘窗,深秋清冽的气息涌入,带着院角晚菊的微苦冷香,沁人心脾。贾姨絮叨着准备过冬的物什,声音都透着一股松快的劲儿。
“小小,今儿个去秋先生那儿,记得把新做的那件厚夹袄穿上,山上风硬。”贾姨一边将蒸好的粟米糕端上桌,一边叮嘱。
“晓得啦,贾姨。”我笑着应下,心情是许久未有的明媚。换上那件新做的、絮了薄棉的浅碧色夹袄,对着朦胧的铜鉴理了理鬓发。镜中人眉眼舒展,唇边带着自然的笑意。很好,这才是苏小小该有的样子。
用过朝食,我便带上洞箫,出了门。老周头驾着油壁车早已等在巷口,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熟悉的辘辘声,窗外是熟悉的市井烟火,叫卖声、交谈声、孩童嬉闹声,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而亲切,再无那双隐在暗处、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睛。
秋先生最近住在城外栖霞山麓的一处茅舍。地方偏僻,需得弃车步行一段山路。秋风已带寒峭,吹得山林呜呜作响,黄叶纷飞如蝶。我拢了拢衣襟,拾级而上。秋先生的茅舍掩映在一片竹林之后,极为清幽。
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苍凉遒劲的箫声自竹林中传出,是秋先生惯吹的《古戍寒笳》,曲调带着边塞的孤寂与苍茫,与这萧瑟秋景融为一体。
我放轻脚步,不敢打扰,立在竹林外静静聆听。直到一曲终了,余音散入风中,才敢上前叩响柴扉。
“进来。”秋先生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疏懒。
推门进去,只见他依旧是那身深色短打,坐在院中的石墩上,身旁放着那个不离身的酒葫芦。见到我,他抬了抬眼皮:“来了。今日风大,正好练气。”
他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开始授课。“箫者,气也。心浮则气躁,气躁则音飘。今日不学新曲,只练长音。”他示范了一个极其平稳、绵长的音,仿佛能穿透这山林寒风,直上云霄,“感受气息下沉,丹田发力,音由心出,而非喉舌。”
我依言照做。起初,气息总是不稳,被风声干扰,吹出的音色虚浮不定。秋先生也不恼,只偶尔提点一句“肩沉下去”、“意守丹田”。渐渐地,我摒弃杂念,将心神完全沉入气息的流转与指尖的按孔之中,那呜咽的箫声似乎也慢慢沉静下来,变得圆润而富有韧性,与风声、竹涛声交织,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秋先生眯着眼听了半晌,难得地点了点头:“嗯,今日心静,有几分样子了。记住此心此境,无论外间风雨如何,守住你箫中的这片‘静’。”
在秋先生处待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腹中有些饥饿,才告辞下山。回去的路上,只觉得心胸开阔,方才练习时那种物我两忘的宁静感犹在。秋先生的话犹在耳边——“守住你箫中的这片‘静’”。是啊,外界的纷扰如同这山风,来了又去,只要内心持定,便无可畏惧。
回到西泠小院,贾姨已准备好了简单的午食——热腾腾的汤饼,佐以脆嫩的酱瓜。我吃得格外香甜。
饭后小憩片刻,看着窗外明媚却不再灼人的秋阳,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去山上跳舞。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有些兴奋。自从上次在山间放肆过一次后,那种无拘无束、天地唯我的感觉便深深烙印在心里。阮郁走了,更无人会来“偶遇”,正是尽情舒展的好时机。
我换上了一身更为利落的衣裳——依旧是那身月白中衣和缥碧色半袖,下裳则换了一条更方便行动的、同色系的束口裤,外面罩上那件厚夹袄保暖。没有告诉贾姨具体去向,只说要出去走走,便再次出了门。
沿着蜿蜒小径向上,越走越深,人迹罕至,只有鸟鸣虫唱和风吹过松林的涛声。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冷冽而清新。走到那片熟悉的草地时,已是午后申时,阳光变得金黄而温柔,将整片山谷染上一层暖意。
我脱下夹袄,放在一块干净的青石上。深深吸了一口这山野独有的、混合着松针、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气息,然后,缓缓舒展身体。
没有固定的舞姿,没有音乐的节拍,我只是随着心意,随着风的方向,肆意地舞动。张开手臂,如鸟儿欲飞;旋转跳跃,让裙裾和衣袖划出流畅的弧线;时而俯身,模仿草木摇曳;时而仰头,仿佛承接天光。
我将从云娘子那里学来的琵琶韵律,将从范先生那里体悟的琴音意境,将从秋先生这里感受到的箫声苍凉,甚至是从小白鞋那里学来的几个带着胡风的动作,全都融入了这随心所欲的舞动之中。汗水渐渐沁湿了额发,肺叶贪婪地呼吸着,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流遍全身。
那些细微的烦恼,那些无形的压力,仿佛都随着这毫无章法的舞蹈,被彻底甩脱、释放。我是林晓,也是苏小小,但在此刻,我只是这山野间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正当我沉浸在这极致的畅快与忘我之中,舞至一个舒展的收势,微微喘息着停下时——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清晰而节奏舒缓的掌声。
“啪、啪、啪。”
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间从忘我之境跌回现实。
阮郁?他回来了?不可能!他明明才走了五天!
一股被窥视的恼怒和紧张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回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不知何时,竟悠然坐着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文士常服,身形修长,姿态闲适。午后的逆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唇角……那张脸,竟与记忆中那张酷似张彬彬的容颜,重合在了一起!
是他?那个在市集上惊鸿一瞥的公子?!
他正含笑望着我,眼神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纯粹的愉悦。那掌声,正是来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