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与酣畅如同退潮的海水,在回到西泠小院那熟悉的、带着柴火与书卷气息的空气里时,迅速冷却下来。
贾姨还未睡,坐在堂屋的灯下做着针线,见她回来,抬起眼。那目光不再是往常的纯粹关切,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让苏小小心跳骤停的了然与不赞同。
“小小,”贾姨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去了何处?”
苏小小脸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想编个借口,但在贾姨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谎言卡在喉咙里。
“我……我跟白娘子去了望江楼……”她声音低若蚊蚋,垂下了头。
贾姨沉默了许久,久到苏小小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最终,她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担忧:“我的儿……你……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那是酒楼!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跑去抛头露面,跳舞给那些不相干的男人看……这、这成何体统!”
“贾姨,我只是跳舞,卖艺不卖身的!白娘子也是……”苏小小试图辩解,抬起头,眼中带着不甘。
就在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一个冰冷而熟悉的画面猛地撞入她的脑海——那是林晓,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卖服,在烈日下陪着笑脸,对一个因为超时几分钟而破口大骂的顾客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先生,我只是送外卖的,路上实在太堵了……” 对方鄙夷地瞪着她,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送外卖的就能耽误我时间了?知不知道我分分钟多少钱上下?”
那种被居高临下审视、被轻易否定的屈辱感,与此刻贾姨和即将到来的师长们目光中的不赞同,竟然如此相似!只不过一个关乎生计,一个关乎“体统”。
“糊涂!”贾姨难得地疾言厉色起来,打断了她的回想,“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你是什么身份?你是读书识礼的苏小小!不是那等倚门卖笑的乐户!你去诗会,那是雅集,是文人交流,师长们自然允你。你与王公子、顾公子论诗谈艺,那是君子之交,发乎情止乎礼,我们也放心。你学舞,是为修身养性,在自己院子里,怎么跳都成!可酒楼……那是销金窟,是是非地!你今日去了,明日钱塘便会传遍,西泠苏小小在望江楼献舞!你让陈老先生、云大家他们的脸往哪儿搁?你让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
贾姨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苏小小心头最后一点侥幸的火焰。她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之下,究竟跨越了一道怎样森严的界限。
第二天,风声果然传开了。
陈老先生派人唤她过去。陋室内,老人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痛心与失望。
“苏小小,”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沙哑而沉重,“老夫教你诗书礼仪,是望你明事理,知进退。你却……却自甘堕落,与优伶为伍,出入那等污秽之地!你将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礼义廉耻,妇德女训,莫非都成了空谈?”他气得胡子都在颤抖,“你太让老夫失望了!”
· 陈老先生的“失望”,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晓记忆深处另一个场景——中考后,班主任找到她,惋惜地说:“林晓,你成绩不错,真的不再争取一下读高中吗?去技校,太可惜了。” 她当时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小声回答:“我爸妈说……家里没钱,弟弟也要上学。技校挺好的,能早点工作。” 班主任那一声无奈的叹息,与此刻陈老先生的痛心,何其相似!都是对她“自甘堕落”、“不求上进”的判定。原来,无论是在哪个世界,她让关心她的师长失望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云娘子那边,亦是沉默以对。她去学琵琶时,云娘子依旧授课,却再不如往日那般与她探讨乐中深意,眼神疏离而冰冷,只在她临走时,淡淡说了一句:“音律清贵,莫要玷污了它。”
· “玷污”。这个词让苏小小(林晓)浑身一冷。她想起自己决定去送外卖时,某个亲戚撇着嘴说:“一个女孩子家,去送外卖,风吹日晒,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名声还要不要了?真是玷污了门风!” 当时她只觉得委屈,为了生存,何错之有?可现在,她穿着华服,跳着精心练习的舞蹈,却依然被判定为“玷污”。她突然分不清了,到底什么是高贵,什么是低贱?是职业,是场所,还是……她林晓这个人,无论做什么,在别人眼里本身就是一种“玷污”?
甚至连平日里交好的柳茵、阿萝,看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异样和欲言又止的疏远。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坚固的牢笼,将她紧紧束缚。她这才明白,师长们允许她拥有的“自由”,是有着清晰边界的。她们可以容忍才女的风雅与些许出格,但绝不能接受她挑战这个时代对女性最根本的规范——贞静,娴雅,不逾矩。酒楼献舞,在她看来是展示才华,在世人和师长眼中,却是自贬身份,近乎失德。
· 苏小小独自坐在房中,窗外是钱塘的月色,心里却是林晓在现代都市霓虹下的茫然。她以为自己穿越成了苏小小,就摆脱了林晓的命运。可现在她发现,她只是换了一个更精致的牢笼。以前的牢笼是贫穷、学历歧视和家庭吸血,现在的牢笼是礼教、名声和师长期许。
·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她扪心自问,感到一种贯穿两个世界的、深深的疲惫。“好像无论我怎么选,都是错的。顺从是错,反抗也是错。难道我林晓,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都注定找不到一个能让我理直气壮站着活下去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