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一片枇杷树的叶子,就在那时,脱离了枝头。它没有挣扎,没有盘旋,只是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从容的姿态,翻转着,飘落下来。最终,它无声地躺在我的膝头,躺在那条薄毯海棠花的旁边。
叶片很大,边缘已染上了一圈焦黄,像被火燎过,但叶脉中心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沉郁的绿。它不再有夏日那种油亮饱满的光泽,摸上去有些干涩,脆生生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林晓的记忆里,忽然浮起这句诗。是丁,那是她高中时,在某个同学的摘抄本上偶然瞥见的。当时只觉得句子很美,带着一种遥远的、与她无关的浪漫。此刻,这句诗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心锁,转动,打开了更深沉的悲哀。
夏花之绚烂。
我有过吗?
林晓的“夏天”,是闷热嘈杂的技校教室,是油烟弥漫的后厨,是永远送不完的外卖和还不完的家里债。她的生命,从未真正地“绚烂”过,只是在灰扑扑的底色上,偶尔闪过几点被生活挤压出的、微弱的火星。
苏小小的“夏天”呢?是西子湖的潋滟波光,是琵琶弦上的琮琮清音,是诗会上的侃侃而谈,是山野间的肆意旋舞。它曾经那么近,近得我几乎以为触摸到了“绚烂”的边缘。可望江楼那一盆冷水,让我看清了,那所谓的“绚烂”,不过是依附在某种规则之上的、脆弱的幻觉。一旦越界,瞬间便会凋零。
那么,秋叶之静美呢?
我低头看着膝上这片落叶。
它的确很静。不再需要从阳光雨露中汲取养分,不再需要与风雨抗争。它只是安静地躺着,接受了自己枯萎、凋零的命运。这是一种终结,一种放弃,也是一种……妥协后的安宁。
可是,这真的是“美”吗?
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命火焰熄灭后的寂灭?
林晓最终会像这片叶子一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默地耗尽最后一点能量,然后被扫进生活的垃圾堆吗?
苏小小呢?是否也要遵循那既定的“历史”,在十九岁的某一个节点,如秋叶般“静美”地逝去,成为后人笔下一点唏嘘的墨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无论是林晓还是苏小小,我们似乎都未能真正拥有过那诗句中所描述的、完整的生命过程。我们挣扎在“绚烂”的门槛之外,然后被迫提前走向“静美”的结局。
这片叶子,它至少曾真正地绿过,在夏天的烈日和暴雨中舒展过。它的枯萎,是生命轮回的一部分。
而我的枯萎,是什么?是两世灵魂叠加的疲惫,是找不到出路的绝望,是一种……早衰。
我轻轻拿起那片叶子,对着光。
阳光透过干枯的叶肉,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般的质感,那些纵横交错的叶脉,像一张描绘着宿命的地图。
我看了它很久,很久。
没有流泪,只是胸口堵得发慌。
最终,我松开手指。
它飘落下去,轻飘飘地,落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叶落,无声。
我的心,也在一片喧嚣的死寂中,缓缓下沉。
生未必绚烂,死,也未必静美。
或许,只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