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等人皆觉娜木钟怕是说服不了达延汗。
毕竟达延汗虽疼爱她和她母妃,膝下却有十几个孩子,怎会为了一个女儿就牺牲自己、与大周言和?
宋明远也心知此事胜算不大,但凡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可他万万没想到。
约莫一刻钟后,娜木钟终于出来了。
她一出来便看向人群中的宋明远,红着眼睛低声道:“小宋大人,事情成了。”
“父汗答应愿意效忠大周,日后听从永康帝调遣。”
她这话一出。
谢润之等人都愣住了。
他们早先同意宋明远用这等法子试一试时,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都到了这般境地,索性试一试好了。
至于事情能不能成,谁心里都没谱。
毕竟他们都是有女儿,想着若真遇上朝中大事,自己女儿前来指指点点,自己保准是不会听的。
宋明远却并不是太意外的样子,淡淡笑了笑。
还请公主莫要伤心。
“这并非坏事,反而还是好事。”
“假以时日,整个鞑靼部落的老弱病残妇孺,甚至所有人,都会感谢你们父女两人的。”
娜木钟是将信将疑。
她瞪着一双肿的像桃子一样的眼睛,低声道:“小宋大人,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宋明远点点头,神色愈发坚决。
所有鞑子皆身形高大,不管是男女老幼,大多以放牧为生。
这样好的人力,若是能够走进西北一带。
不说能赚得盆满钵满,起码靠着自己的力气,也能衣食无忧。
娜木钟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脸上隐隐带笑,连带着看向宋明远的眼神中也带着不一样的神色。
宋明远也好,谢润之也罢,他们虽才情过人,但在男女之事上懂得并不算多。
唯有李茂才,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素来纵情女色。
女人心里想什么。
他最是清楚。
就这么一眼,他只觉得娜木钟一看就对宋明远有点儿意思,顿时觉得也难怪娜木钟会去劝达延汗了。
宋明远却无心思量这些,很快便回去了。
很快,他就知道了。
原来娜木钟一开始劝说达延汗时,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顺利。
达延汗犟得像头倔牛,一开始宁死不屈。
娜木钟也不是好脾气的姑娘,当即就口口声声说着:“父汗若是不答应,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头撞死!”
“反正我就算今日不死,来日落到叔父手上,只会与母妃一样的下场。”
“不,以叔父的性子,只怕我的下场比母妃还要惨烈。”
达延汗知道女儿落不得好下场是一回事,可身为父亲,怎能眼睁睁见着女儿送死?
他当即把娜木钟拦了下来。
娜木钟一边哭,一边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最后更是道:“……阿祖在世时常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鞑靼部落的百姓和臣民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可父汗您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祖的心愿达成了吗?”
“并没有!”
“如今您再看看西安府的那些百姓,一个个不说衣食无忧,却也能吃饱穿暖。”
“那些流民中的孩子还跟着官府的人一起学习认字,来日还想着考科举,入朝为官呢。”
“可我们部落的孩子在做什么?”
“他们日日不是放牛放羊,就是被自己的父兄肆意辱骂,他们的人生哪里有什么盼头?”
“这就是阿祖希望看到的盛世吗?”
说着说着,娜木钟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还有母妃,母妃这时候大概已经被捆到叔父的床上了吧!”
“我知道您一向疼我,难道您想看您的女儿、您的孙女儿,以后都过上与母妃一样的日子吗?”
达延汗发现女儿不过数日未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到底是哪变了,他又说不清。
翌日一早。
达延汗便将腰间的飞鹰形状的符牌交给了谢润之等人,更是道:“……我达延汗虽不算言而有信之人,但你们放心,鞑靼部落上下只认这符牌。”
“谁手上捏着这东西,便是鞑靼部落的首领。”
原先他想着自己死路一条,想着定要想办法将这东西交给弟弟,盼着鞑靼部落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有朝一日弟弟能替他报仇雪恨。
可如今看来,倒也不必了。
这次宋明远站在谢润之身后,并未接话。
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打听过了,知道达延汗所言属实,并无半句虚言。
达延汗与谢润之寒暄几句后,目光便落在了宋明远脸上。
与从前不同,如今他看向宋明远的眼神带着审视与打量。
最后,他更是越过谢润之等人,径直走到宋明远面前,开口道:“不知小宋大人可有娶妻或定亲?”
宋明远:“……”
他隐约觉得不对。
好端端的,达延汗问这些做什么?
果然。
下一刻宋明远就听达延汗道:“昨日娜木钟劝我时,一口一个小宋大人。”
“好像把你当成了神明一样。”
“我生的女儿,她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
“若我是头犟牛,那她就是一头小犟牛,寻常人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
“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
“你可愿意给我当女婿?”
说话时,他像是没看到谢润之等人那惊愕的目光,仿佛说的话都是理所应当一样:“只要你没成亲那就好办,要是订了亲, 只管退掉。”
“你要是成亲了……我听说你们大周可以休妻,你只管休了就是。”
“我的女儿要长相有长相,更是咱们鞑靼部落的公主,坐拥金山银山,她配你一个七品小吏,总不委屈你。”
这当爹的看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好,只觉宋明远便是拍马也配不上娜木钟。
一旁的李茂才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若宋明远真娶了娜木钟,那他的仕途也算到头了。
那可是正好!
李茂才刚想插话。
谁知宋明远已笑道:“多谢大汗与娜木钟公主抬爱。”
“只是在大周,儿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如今我的亲事自己做不得主。”
“若大汗真有意将公主下嫁于我,不妨与我父亲商议一二。”
“正好我父亲此时也在西安府……”
他对达延汗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
达延汗能看在娜木钟的份上对自己说上几句好听的,可达延汗却在父亲手下吃过几次败仗,对父亲恨之入骨。
要他拉下脸面与父亲商议儿女亲事?
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果不其然,达延汗一听这话,脸上便浮现犹豫之色。
很快,他就摆手道:“算了!你们大周向来说什么低头娶媳妇,仰头嫁女儿,没道理我把宝贝女儿嫁给你,还要低三下四!”
“呵,大周的好儿郎多得是,也犯不着非盯着你宋明远一个!”
宋明远连忙应道:“大汗说得极是。”
他生怕达延汗出尔反尔,很快寻了个借口离开。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娜木钟。
娜木钟正巴巴地站在门口等他,一见他过来,眼里顿时亮了几分。
“小宋大人,待会儿我就要和父汗一起回去了。”
“你放心,父汗劝说那些叔伯时,我也会帮着劝他们的家眷,定能说服他们归顺大周。”
宋明远并不怀疑。
毕竟达延汗如今已无符牌在手,再加上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次跟着达延汗回去的,还有大周数千将士,自然不怕他言而无信。
宋明远点点头笑道:“那就祝娜木钟公主一路顺风。”
“你莫要叫我娜木钟公主了,以后咱们鞑靼部落就是大周的属国,我还算哪门子的公主?”娜木钟咧嘴一笑,没了先前的哭哭啼啼,反倒像个灿烂阳光的姑娘,整个人熠熠生辉,“小宋大人,你以后是留在西安府,还是要回京城?若你留在西安府,我就能经常来找你玩了。”
宋明远笑了笑,他十有八九会尽快赶回京城。
“我来西安府本是为了赈灾。”
“如今已是春暖花开,西安府及西北一带的灾情已大幅缓解,只怕不日就要和父亲一起回京城了。”
娜木钟听到这话,眼里的光顿时就熄了大半。
她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整日骑马挥鞭舞剑,心直口快,从不矫揉造作:“那我以后见你岂不是难了?”
宋明远想了想,点头称是。
“从西安府到京城路途遥远,你们鞑靼部落到京城更是遥远。”
“以后若有机会,你可以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去京城寻游玩,到时候我定会好生招待。”
丈夫和孩子?
换做范雨晴等人,定能揣摩出宋明远话中的意思。
可娜木钟偏生听不懂,当即就皱眉道:“小宋大人。”
“方才我父汗没与你说我想嫁给你的事吗?”
“我喜欢你呀!”
“我想嫁给你!”
“我怎么会嫁给别人了?更不会和别人生孩子的!”
宋明远:“……”
他虽知娜木钟一向直截了当,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公主说喜欢我,可满打满算,我与公主不过见过两面,公主对我有几分了解?”
“公主知道我今年多少岁?”
“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
“有几个好友?”
娜木钟沉默了。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宋明远好像并未成亲,更知道宋明远模样俊朗。
宋明远见她这般样子,又道:“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喜欢的不过是想象中的我。”
说着,宋明远更是道:“你年纪还小,来日定会碰到与你琴瑟和鸣的男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到时便会忘了我……”
“不,我不会的!”方才一直沉默的娜木钟却陡然扬声道,“我喜欢你,但凡我喜欢的东西,都会好生爱惜!”
说着,她更是红了眼眶:“你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样子。”
“你若是不信,我们可以试试看。”
“我可以跟着你去京城。”
“到时候我会很了解你的,你也会很了解我……”
宋明远:“……”
他瞧见犟牛一样的娜木钟,觉得有点头疼,斟酌片刻,索性又道:“公主真想跟我一起去京城?还想嫁给我?”
娜木钟想也不想,重重点了点头。
宋明远无奈道:“你得想清楚,高门贵妇的日子并不好过。”
“若你真的嫁给了我,不仅不能舞刀弄枪,还要日日侍奉公婆、丈夫。”
“便是对着丈夫的妾室,也不能流露出不满来,还得尽心操持丈夫纳妾一事。”
“甚至于侍妾的孩子没教养好,也是正妻的过错……”
娜木钟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磕磕巴巴道:“原来京城女子的日子也这么不好过?那先前宋大人为何还哄我说……”
宋明远笑着打断她:“我可没哄你。”
“高门大户之中的女子日子的确如此。”
“或者说在如此世道,女子的日子都各有难处。”
“若想让鞑靼女子过得好,想来公主还要多费些心思。”
说罢,他见娜木钟沉吟不语,便转身离去。
娜木钟愣在原地想了许久。
她喜欢宋明远是真。
可从小到大,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父汗母妃都会想办法帮她摘,如今对男人,她原以为也是唾手可得。
可若真嫁给宋明远,去京城日日侍奉婆母、照顾丈夫的小妾,这样的日子她实在接受不了。
她虽喜欢宋明远,却更爱自由,更想日日与父汗母妃在一起。
宋明远回到书房,仍是心有余悸——
娜木钟方才的话,简直与后世那些大胆的女子别无二致。
吓得他抹了把额上虚汗。
若被娜木钟缠上,一时还真不好收场。
虽说达延汗好面子,可娜木钟这般年纪的姑娘,正是执拗的时候,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若是叫章首辅等人抓到机会,那就麻烦了。
一旁的吉祥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那娜木钟公主胆子可真大,放眼京城,这般姑娘真是没几个。”
宋明远扫了吉祥一眼,只觉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吉祥对上他无奈的眼神,反倒一本正经道:“二爷。
“就您这般长相、这般才学、这般才智,别说娜木钟公主,若小的是女子,也会对您动心。”
宋明远:“……”
他觉得这话题实在没法继续了。
不过他觉得吉祥这话倒有几分道理,若他生得与皮子修一样,想来就没这般烦恼,便能尽心尽力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了。
远在京城的皮子修正陪孩子玩耍,却突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定是这闻香斋和闻香书斋近来生意太好,惹人忌惮,背地里有人骂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