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红逃亡引发的骚乱,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别院沉闷的表象下漾开几圈涟漪后,迅速被更大的无形之力抚平。傅管家象征性地派人在附近山林搜索了一番,自然是毫无结果,便以“疯妇逃匿,不足为虑,自有其去处”为由,将此事轻轻揭过。
然而,潜藏在平静下的暗流,却因此变得更加汹涌。
盛之意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一是反复研究那个锈蚀的金属零件,试图从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撬出更多信息;二是加紧康复训练,为下一次,也可能是更危险的后山探查做准备。
朱霆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左臂虽然还不能进行剧烈活动,但日常行动已无大碍。那层因“衣衫不整”而产生的尴尬薄膜,在共同面对刘艳红逃亡事件后,似乎被戳破了一个小口,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僵硬,但交流依旧不多,更多是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朱婷婷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地照顾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脸色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挥之不去的忧虑。她看向盛之意的眼神也愈发复杂,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这天上午,傅管家再次来访,脸上带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略显公式化的笑容。
“盛小姐,朱厂长,”他开口道,“三日后,镇上有一场关于新时代农村经济发展的动员大会,县里的领导也会出席。先生认为,这是一个让盛小姐初步接触外界、了解当前政策风向的好机会。或许对您后续规划那些地契产业有所帮助。不知盛小姐可否有兴趣前往?”
动员大会?让她去参加?
盛之意第一反应就是这里面有坑!那老狐狸会这么好心,放她出去参加什么大会?怕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出去……意味着能接触到外面的人,获取信息,甚至……或许能找到传递消息或者求助的机会?虽然风险很大,但诱惑同样不小。
她看了一眼朱霆,朱霆眉头微蹙,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
“怎么?怕老娘出去乱说?”盛之意挑眉,故意用激将法,“还是你们那位‘先生’,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傅管家笑容不变:“盛小姐说笑了。只是提供一个开阔眼界的机会而已。若您不愿,自然不必勉强。”
“去!为什么不去?”盛之意心一横,与其被困在这里被动接招,不如主动出击,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老娘正好去听听,现在都提倡些啥!”
傅管家似乎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安排下去。三日后,我会派人护送盛小姐前往镇上。”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盛之意一边继续琢磨那个零件,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别院内的动静。她发现,傅管家似乎在为这次出行做着某种准备,进出别院的陌生面孔比平时多了一些,气氛隐隐有些不同寻常。
朱霆的眉头也一直没有舒展过,他私下里对盛之意低声道:“此行恐有蹊跷,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盛之意再次拒绝,“你伤还没好透,在家看好孩子和……你妹妹。”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一个人,目标小,反而方便。”
她知道朱霆是担心她,但她更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万一她走了,朱霆和孩子们在这里出事,那才是追悔莫及。
朱霆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拗不过她,只能沉声叮嘱:“一切小心,见机行事,切勿冲动。”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出发这天,天气倒是晴好。傅管家安排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由王队长亲自骑车,载着盛之意前往镇上。同行的还有另外两名便装护卫,一前一后,看似保护,实为监视。
再次坐上这辆刻着神秘代号的自行车,盛之意心情复杂。她摸了摸冰凉的车架,目光扫过沿途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景,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应对之策。
镇上比县城小很多,只有一条主街,两旁分布着供销社、邮局、粮站等不多的几栋砖瓦建筑。此时,镇中心的小广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简陋的主席台,拉起了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解放思想,搞活经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动员大会”。台下稀稀拉拉坐了一些各生产队派来的代表和好奇的群众,大多穿着朴素的蓝灰工装,脸上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茫然与些许期待的神情。
王队长将自行车停在广场边缘,和另外两名护卫呈三角站位,将盛之意隐隐围在中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盛之意拄着拐杖(虽然已经不太需要,但拿着更像样子),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冷眼打量着会场。她看到主席台上坐着几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台下的人群嗡嗡议论着,气氛算不上热烈。
很快,大会开始。一个戴着眼镜、梳着分头的干部走到话筒前,开始照本宣科地念稿子。内容无非是鼓励承包到户、发展副业、科学种田之类的老生常谈,语言枯燥,毫无感染力。
台下的人听得昏昏欲睡,连盛之意都觉得无聊透顶。她来这不是听这些废话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或者……看看有没有认识朱霆或者能搭上话的人。
然而,台下坐着的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偶尔有几个看起来像小干部的人,她也一个都不认识。
就在大会进行到一半,那个分头干部讲到“要敢于破除封建迷信思想,相信科学……”时,台下角落里,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棉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忽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道:
“领导!俺不信那些虚的!俺就问一句,俺家那三亩靠河的地,年年涝,种啥啥不收!队里之前说给修排水渠,这都说了三年了,影儿都没有!这日子可咋过啊?!”
她这一嗓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引起了台下不少人的共鸣!
“就是!俺们村那路也是,一下雨就成了泥塘,车都进不来!”
“还有化肥!凭票根本不够用!”
“光喊口号有啥用?得来点实在的啊!”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场面有些失控。
主席台上的干部们脸色变得难看。那个分头干部用力敲了敲话筒,试图维持秩序:“安静!大家都安静!有问题可以逐级反映!不要在大会上喧哗!”
然而,群情激奋,一时难以平息。分头干部显然缺乏处理这种突发状况的经验,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说话也开始结巴,越是强调“安静”、“逐级反映”,下面的声音反而越大。
负责会场秩序的几个民兵也有些手足无措。
站在角落里的盛之意,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又瞥了一眼身边王队长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警惕的眼神,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甚至可能引起某些人注意的机会!
她不再犹豫,猛地拄着拐杖,拨开身前的人群,在王队长反应过来之前,几步就冲到了主席台前!
“领导!让我说两句!”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突然冲出来的、穿着不像本地人、还拄着拐杖的年轻女人身上。
主席台上的干部们也怔住了。分头干部看着盛之意,下意识地问:“你……你是哪个队的?”
盛之意根本没理他,一把抢过旁边一个呆住的民兵手里用来维持秩序的铁皮喇叭(这年头还没普及电子麦克风),转身面向台下骚动的人群,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她没有讲那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用带着点痞气、却又异常接地气的东北话,直接切入要害:
“刚才那位大娘说得对!光喊口号顶屁用?地涝?那就挖渠!路烂?那就修路!化肥不够?那就想办法多搞!”
“靠河的地涝,不能光指望队里!自己组织起来,几家合伙,农闲的时候先把小排水沟挖出来!能救一亩是一亩!”
“路不好走?那就去河滩拉石子!家家出点劳力,铺不了柏油路,还铺不出一条能走车的石子路吗?!”
“化肥不够,猪粪鸡粪是不是肥?秸秆沤肥会不会?动动脑子,办法总比困难多!”
“光坐着等靠要,天上能掉馅饼啊?!想要过好日子,就得自己伸手去挣!老娘……不是,咱们妇女也能顶半边天!老爷们儿能干的,咱们照样能干!”
她这番话,如同连珠炮,又狠又准,句句砸在台下那些为生计发愁的农民心坎上!没有空话套话,全是实实在在的土办法、野路子,却充满了力量和煽动性!
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那个挥舞着拐杖、眼神凶狠明亮、说话像蹦豆子一样的女人。
就连主席台上的干部们都听呆了!这……这女人哪来的?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
盛之意越说越溜,把自己上辈子在底层摸爬滚打、为了生存啥脏活累活都干过的经验,结合这个年代的特点,用最粗俗也最直接的方式倒了出来:
“怕啥?!穷都不怕,还怕干活?!组织起来!抱成团!谁欺负咱们,咱们就一起跟他干!有好路子,咱们就一起上!”
“光指望上头?上头顾得过来吗?!自己的日子,自己不去拼,指望谁?!”
她这番充满匪气和实干精神的“即兴演讲”,彻底点燃了台下人群的情绪!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好!”,紧接着,掌声和叫好声如同潮水般响了起来!
“说得好!”
“对!就得自己干!”
“这大姐说得在理!”
混乱的场面,竟然被她三言两语给控制住了,并且转向了一种亢奋而积极的方向!
王队长和那两名护卫在台下看着,脸色变幻不定。他们奉命监视盛之意,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和控制范围!
盛之意看着台下被调动起来的人群,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这番表演,既能暂时摆脱被动,也能向外传递一个信号——她盛之意,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然而,就在她准备趁热打铁,再说几句,看看能不能引出些什么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在广场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鸭舌帽、身形瘦削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一直在看着她,当她的目光扫过去时,他迅速压低了帽檐,转身,快步消失在了街角。
虽然只是一瞥,但盛之意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那个背影……那种隐藏在普通衣着下的、难以言喻的锐利和警惕感……
像极了那天在山中追击他们时,那个异常矫健敏捷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