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勤扶着额头。
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只炸了毛的猴子。
“李向阳。”
“你先坐下。”
“我不!”李向阳梗着脖子,眼圈有点红,“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就站在这儿!不吃饭了!我绝食!”
张勤没说话。
她看了一眼桌上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又看看李向阳。
她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谁告诉你我不搞电池了?”
李向阳一愣。
“那你刚才说……”
“我说我最近在看导弹的书。”张勤解释道,“预研,懂吗?就是先看看。”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主要方向还是电池,锂离子电池,这是定好的。”
李向阳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那……那你看导弹的书干嘛?”
“闲着。”
张勤的回答理所当然。
“休假,总得找点事做。”
这话一出,饭桌上安静了。
孙文勋推了推眼镜,默默扒了一口饭。
冯春兰低头喝汤,肩膀一抖一抖的,在憋笑。
张建军呷了口酒,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这孩子的休息方式……真不一样。”
李向阳僵在原地。
你管看《弹道导弹总体设计》叫“找点事做”?!
“老大,”他弱弱地问,“那你……导弹……学了多少了?”
“没学多少。”
张勤的回答很诚实。
她掰着手指头。
“刚把齐奥尔科夫斯基火箭方程的几种工程解法推了一遍。”
“姿态控制里的四元数算法,勉强看懂了。”
“至于制导……”她皱起眉,“惯性导航的误差累积模型太复杂,还没搞明白。”
她叹了口气,脸上是真的苦恼。
“唉,从零开始,太难了。”
李向阳听着她嘴里蹦出的一个个名词,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叫“没学多少”?
这叫“从零开始”?
他想哭了。
“老大,”孙文勋忍不住开口,“你说的这个四元数算法,是不是跟空间旋转矩阵有关?”
“对。”张勤立刻点头,“用四元数描述姿态,可以避免欧拉角的万向节死锁问题,计算量也小。”
“原来如此!”孙文勋的眼睛亮了,“我之前看广义相对论时也接触过,但没想到能用在工程上!”
“可以试试。”张勤说,“回头我把周……老师给的笔记借你看看。”
“好啊好啊!”
眼看两人就要当场开学术研讨会,李向阳彻底崩溃了。
他“嗷”的一声扑回座位,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
“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念经!”
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喊。
“我不管!老大!电池项目,必须有我!”
“我《物理化学》、《电化学原理》、《固态物理》,一本没落!连做梦都在算电极电势!”
“你不能始乱终弃!”
张勤被他逗笑了。
“行了行了。”她摆摆手,“知道了。”
她转向孙文勋他们。
“你们呢?休完假,什么安排?”
“我回理论物理所。”孙文勋说,“最近在跟一个引力波的项目,没什么头绪。”
“我跟刘玉容回703所。”冯春兰说,“还在搞那个新材料,没什么进展。”
几个人说着,都提不起什么精神。
科研这条路,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是枯燥、重复和失败。
那种开天辟地、摧枯拉朽的快感,只有跟着张勤才能体验到。
饭桌上,气氛有点闷。
“咳咳。”
张建军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
“都别丧着个脸!”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群年轻人。
“你们做的,都是国家大事!光宗耀祖的事!”
“一次失败算什么?两次失败算什么?我跟你们说,我们那时候……”
眼看张建军就要开始忆苦思甜。
林文静赶紧夹了块排骨到他碗里。
“行了行了,吃你的饭吧!孩子们难得聚一次,让他们自己聊!”
张建军瞪了老婆一眼,但还是听话地坐下了。
“老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玉容,忽然开口。
“你说的那个锂电池,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
张勤点头,神色严肃起来。
“它能让我们的士兵,在野外用上更轻、更持久的通讯设备。”
“往小了说,”她拿起桌上的一个遥控器,“以后家里这些东西,都不用再拖着一根电线。”
“往大了说,”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它能改变一个国家的能源结构。”
“甚至……”
“能改变未来战争的形态。”
张勤的声音不响。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李向阳不啃馒头了。
孙文勋放下了筷子。
冯春兰和刘玉容,更是坐直了身体。
他们看着张勤。
看着这个比他们年纪小,却仿佛已经站在未来的女孩。
他们知道。
她说的,不是设想。
是预言。
“老大……”李向阳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但他这次,不是委屈。
是激动。
“我……我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现在回去,把《电化学》再背十遍,还来得及吗?!”
张勤看着他,笑了。
“来得及。”
“只要头发还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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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
送走这帮意犹未尽的同学,张勤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
“这帮孩子,真有活力。”林文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
“我看是精力过剩。”张建军哼了一声,“一惊一乍的。”
张勤伸了个懒腰,准备上楼。
刚走到楼梯口,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她慢慢的走向三楼,接通。
“喂。”
“看来今天玩得很开心。”电话那头,周怀瑾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怎么知道?”张勤下意识地问。
“你的‘劳逸结合’,动静不小。”周怀瑾调侃道。
“咳。”她清了清嗓子,“还好。”
“周老师布置的作业,消化得怎么样了?”他又问。
“报告周老师,”张勤立刻换上恭敬的语气,“学生不才,卡住了。”
“哦?”周怀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说来听听。”
“齐奥尔科夫斯基方程的推导,在考虑二级火箭分离时,质量比的计算模型……我用了两种方法,结果不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是纸笔划动的声音。
“把你用的两种模型,说一遍。”
周怀瑾的声音,瞬间切换到了“周老师”模式。
冷静,清晰,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张勤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开始复述自己那复杂的计算过程。
“第一个模型,我假设分离瞬间,二级发动机点火,动量守恒……”
“第二个模型,我把分离过程看做一个非弹性碰撞的逆过程……”
楼下,是家人看电视的欢声笑语。
电话里,是冰冷的公式和变量。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张勤忽然觉得,这才是她休假的,最完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