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如雨,从穹顶簌簌坠落。满山遍野的静,如狂野的手,在她的心上撕裂成带血的怒吼!
芮小丹挣扎着撑起身体,耳膜嗡鸣,视线模糊。爆炸的冲击波震动了大厅结构,环形装置已坍塌成扭曲的金属骨架,火焰在断裂的电缆间跳跃,像一条条垂死的电蛇。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离子烧蚀的刺鼻气味,仿佛整座地下世界正在自焚。
她咳出一口血沫,左手勉强摸到腰间的应急信号发射器屏幕闪烁,丁元英的生命体征信号仍在,但位置持续下移,正以极快速度远离当前层。
“他跳进了主轴井。”她喃喃道,瞳孔骤缩。
那不是逃生通道,是通往第七区原始核心的垂直导管,深埋于秦岭地壳断裂带下方三千米处。传说中,那里封存着最初版本的“归途回响”系统原型机代号:“摇篮”。
她踉跄起身,防寒服被碎石划破,手臂渗出血迹。但她顾不上疼痛。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画面:丁元英回头那一眼,平静得近乎诀别。
“这一次,轮到我走进去。”
不是牺牲,是偿还。
他曾说,第七区本是为了扶贫而生——通过低频脑波同步技术,将教育资源、心理疏导信息精准投送至偏远山区儿童的潜意识中。可当权力嗅到了控制的可能性,它便不再服务于人,而是开始塑造“理想的人”。
而他,是最初的缔造者之一。从未来世界穿越到九十年代,已经站在了上帝的视角。
芮小丹拖着伤腿冲向平台边缘,只见中央已裂开一道幽深巨口,钢索断裂,只剩下一根主承重缆绳悬垂向下,微微晃动,在黑暗中如同命运之藤。
她咬牙绑上速降器,纵身跃入深渊。
风声呼啸,温度骤降。四周岩壁泛着微弱蓝光,那是嵌入地层的记忆凝胶残留物,仍在缓慢释放残余数据流。她的护目镜自动开启频谱扫描,视野中浮现出断续的文字片段:
……母亲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伞……
你说过会接我放学的……
为什么不要我?
是郭东妤的记忆碎片。
不,不止是她的。
还有更多——陌生孩子的哭喊、老人临终前的呢喃、士兵在战壕里默念家书……千万种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之网,试图缠绕她的意识。
“我不是你!”她怒吼,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我是芮小丹!我有我的痛,我的选择,我的路!”
干扰器全功率运转,形成一圈电磁屏障。那些幻象如烟雾般退散。
下降持续了近十分钟。终于,底部出现一片赤红色光芒,像是地心裂开的眼睛。
她落地,解下装备,缓步前行。
这是一间球形密室,四壁布满液态晶体屏,实时显示全国数十个试点村落的状态:心跳、脑电、情绪波动曲线……一切都被量化、归类、标记。中央悬浮着一台透明舱体,内部漂浮着一具瘦小的身体,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皮肤苍白如纸,头戴神经接口冠,无数光纤连接其脊椎与颅骨。
“肖亚静。”芮小丹轻声念出舱体铭牌上的名字。
公安部三年前备案的“零号实验体”,唯一能天然兼容第七区全频段信号的个体。传说他天生无痛觉,也无法产生恐惧情绪,大脑却拥有超常的信息整合能力,个完美的“信使”。
而现在,她是整个网络的活体枢纽。
丁元英就跪在舱前,手中握着一把数据剥离刀,刀尖抵在主链接口处,却迟迟未落。
丁元英知道,肖亚静和肖亚文一样,在他心里的重量。但她也无情的卷了进来,丁元英深处的苦,一下喷出了喉咙。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声音沙哑,“你知道摧毁这个节点意味着什么吗?”
“所有依赖‘回响’生存的人,都会瞬间清醒。”芮小丹走近,“他们会重新感受到饥饿、贫穷、病痛、失去亲人的痛苦……有些人可能撑不过第一夜。”
“但他们将重新拥有愤怒的能力。”丁元英缓缓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他们会质问:为什么我们曾忘记这一切?是谁让我们沉睡?又是谁,决定我们该记住什么、该遗忘什么?”
“而这就是觉醒的开始。”
芮小丹沉默片刻,走到他身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那就一起割断。”
两人同时发力。
刀刃切入接口。
刹那间,全球三百二十七个接入点同步震颤。
村庄里的孩子猛然惊醒,手中的课本掉落;老人停止微笑,泪水无声滑落;夫妻相拥哭泣,意识到彼此早已麻木多年。
而在某所城市的精神康复中心,一名少女突然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喃喃道:
“我记得……我有个姐姐。”
与此同时,密室内警报狂响。
“警告:分布式意识网络崩溃中……正在进行最终协议调用……启动‘渡鸦之眼·终局模式’……目标:重建宿主集群……激活备用人格库……”
地面剧烈震动,液态屏幕逐一炸裂,鲜血般的液体顺着墙壁流淌下来。
紧接着,最深处的一面墙缓缓打开,露出一排冷冻舱。
共九具。
每一具里,都封存着一个与芮小丹容貌相似的女孩。
编号从L-01到L-09。
唯有L-05空置——标签写着:激活状态,现行任务:替代原体,回收情感数据。
“克隆矩阵……”芮小丹后退一步,胃部翻搅,“他们一直在复制她……复制郭东妤。”
“不止是她。”丁元英站起身,目光落在最后一具舱体上。那里面的人,并非少女,而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面容憔悴,眉心有一道旧疤。
“周芸。”他低声说,“‘归途回响计划’总负责人,也是……郭东妤的养母。”
不可能吧!郭东妤的养父母被丈夫慕容云海害死了,今日怎么又复活了?难道……
冷冻舱忽然发出解锁音,玻璃罩缓缓升起。
女人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句话是:“你们不该来这里。”
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
“你们毁掉了我们三十年的心血。”
“你们称之为控制,可我们是在阻止人类自我毁灭。”她艰难坐起,披上工作人员留下的外套,“看看外面的世界——战争、仇恨、贪婪、分裂。我们只是想创造一个没有痛苦的社会。难道错了吗?”
“错了。”芮小丹上前一步,直视她,“因为你跳过了‘经历’。人不是靠屏蔽痛苦活着的,而是靠着穿越痛苦之后,依然愿意相信光。”
“你根本不懂失去孩子的滋味!”周芸突然嘶吼,眼中迸出泪光,“东妤一岁那年张慧敏把她送给我,嘴里哼着那首童谣,眼神已经空了!是我亲手把她送进实验室,求他们修复她的心理创伤……结果呢?他们把她变成了工具!编号L-09!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她颤抖着指向那些冷冻体:“这些不是怪物!她们每一个,都是为了承载记忆、延续意识而存在的容器!只要有人还记得郭东妤,她就没有真正死去!”
芮小丹怔住了,原来妹妹和自己一样的命运。
她终于明白为何“妹妹”的幻象如此真实——因为她并非纯粹伪造,而是由真实的血肉与残存意识拼接而成。每一次失败的克隆体死亡,都会提取其神经图谱,叠加进下一代。数百次迭代后,诞生了一个既非生者、亦非死者的存在——一个游荡在数据与肉体之间的幽灵。
“所以你宁愿让千万人活在梦里?”丁元英冷冷道,“用虚假的安宁,掩盖真实的伤口?母亲爱女儿,就该让她成为别人的救赎吗?”
“闭嘴!”周芸怒喝,“你有什么资格谈爱?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管,任由他自己拔管辞世!你设计这套系统,就是为了逃避责任!你以为你是神,可以决定谁该醒来,谁该沉睡!”
丁元英身形微晃,脸色骤白。父亲的死,他是深深有愧的。
但这一切,她怎么会知道?
芮小丹立刻挡在他身前:“够了!这不是审判的时候。‘终局模式’已经启动,如果不能关闭主服务器,整个西北电网将被劫持,所有联网设备将成为传播终端,强制推送意识清洗程序!”
话音未落,一个男孩的身体猛地抽搐,双眼翻白,口中溢出黑色黏液。
“他在被反向吞噬!”芮小丹扑到舱前,发现男孩的手指正在敲击舱壁——摩斯密码。
她迅速解读:核心密钥……藏在最初的梦里……
最初的梦?
她猛然想起什么,转身奔向控制台,调出第七区最早期的日志记录。在一段几乎被删除的视频文件中,她看到了画面:
一间小学教室,阳光洒在黑板上。一个小女孩坐在后排,低头画画。画上是两个女人牵着手,站在彩虹下。
署名:郭东妤,七岁。
备注:首次成功接收远程安抚信号,情绪稳定指数达98.6%。
而教室门牌上写着,靖边县王庙村希望小学·一年级二班。
“不是技术密钥……”她呼吸急促,“是情感锚点!只有真正理解她渴望什么的人,才能终止程序!”
她冲向小男孩,将手掌贴在舱体感应区,高声喊道:
“郭东妤!我知道你还在听!你不是不想回家,你是怕回去后,又一次被抛弃!但听着——你不需要变成任何人的影子来获得爱!你本身就是完整的!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你的不甘,都是真实的!它们不该被抹去,而是该被看见!”
密室内忽然安静。
连警报都停了一瞬。
然后,小男孩睁开了眼睛。
清澈,平静,不属于机器,也不属于任何人操控。
他轻声说:“她说……谢谢你记得她的画。”
下一秒,全球信号中断。
所有屏幕熄灭。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某个沉睡多年的灵魂,终于得以安眠。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芮小丹背着昏迷的小男孩爬出岩缝。
天边已有微光。
丁元英跟在身后,脚步沉重,却未再言生死。
他们在山顶坐下,等待日出。
许久,芮小丹开口:“我们会把真相公之于众吗?”
“不会。”丁元英望着远方,“有些人还没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真实。但我们留下线索——给未来的人,给那些愿意追问的人。”
“就像你当年留下地图一样。”
他点头。
风吹过山谷,带着泥土与新生草木的气息。
远处,一只乌鸦展翅飞过晨曦。
它不是渡鸦。
它只是一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