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端上来时,艾琳已经走出了议事厅。她没有坐马车,也没有带卫队,只披了件旧斗篷,沿着石板路往村口去。天还没黑透,远处广场上有人在搭篝火,木柴堆得老高,几个孩子围着转圈。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也这样堆过火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火亮起来,大人就会笑。
今天这场聚会是临时定的。有人说要庆祝建国提议,有人说是为感谢援军。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个试探——看看艾琳会不会坐在主台上,会不会接受跪拜。
她没去主台。到了广场边就停下,站在人群后头。有人认出她,想打招呼,她摇摇头,指了指嘴,示意别出声。
她只想听一听。
起初没人说话。大家喝酒吃肉,谈着春耕的事。有人说牛老三家的荒地翻出来了,有人说南沟的渠修了一半。气氛还算热闹。
然后一个穿深蓝长袍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杯酒,声音不高,但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咱们这儿能活下来,靠的是艾琳大人。”他说,“她带我们打仗,修桥铺路,分地发粮。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人们点头,有人应和。
“可我现在担心。”他接着说,“立国不是小事。邻国那些王,哪个不是称王三天,就被围攻半年?百姓种一年地,缴三年税,最后连锅都端走。”
这话一出,场子里安静了几秒。
一个老农低声说:“我也听说那边打得厉害……前阵子逃过来一家,说全家只剩两个孩子。”
蓝袍男人立刻接话:“所以我说,咱们现在日子刚稳,何必冒这个险?万一惹来大军压境,烧的是我们的房,死的是我们的儿。”
旁边有人附和:“是啊,当王是风光,可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办?”
艾琳站在人群后,看着那人的袖口。那里沾着一点灰白色的土,不显眼,但她认得。那种土只出现在北岭废弃驿站的地面上,离边境不到五里。那地方早就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出。
她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没露面,只是靠近了些。
“你说邻国打得凶。”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正好传到那人耳边,“你见过吗?”
蓝袍男人一愣,转过身。
“你说百姓缴三年税。”艾琳走近几步,“你是哪天看到的?走哪条路去的?”
“我……”他顿了一下,“我是听朋友说的。”
“哪个朋友?”艾琳问。
“就是……常走商路的人。”
“叫什么名字?从哪条道进来的?守哨有没有登记?”她一句接一句,“你说他亲眼见了百姓缴税,那你可知道他们缴的是铜币还是铁券?用什么袋子装的?税官腰牌是什么颜色?”
男人张了嘴,没说出话。
艾琳不再看他,转向周围人:“咱们现在每收一袋粮,都有登记,有编号,有押签。谁想查,随时能看。可有人在外面说咱们要遭殃,却连最基本的事都说不清。”
她停了一下。“真想帮大家避祸的人,会先把消息来源讲明白。不会只说一句‘听人说’,就想让大家吓住。”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回头看那男人,有人低头嘀咕。
蓝袍男人脸色变了。他放下酒杯,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提个醒,又没逼谁做什么。”
艾琳不动。“那你袖子上的土,是从哪儿沾的?”
他猛地缩手,但已经晚了。
她对边上一名亲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离开。
过了不到一刻钟,另一名亲卫带着一个老兵模样的人来了。艾琳让他凑近那男人的袖口闻了闻。
老兵皱眉:“这灰……像是敌方烽燧用的涂料。烧石灰混了硫粉,专用来夜间点火报信。咱们这边不用这个。”
艾琳点头。她早让人调了出入记录。三天前深夜,这男人带着一个仆从出了西门,说是访友。第二天仆从就没再出现,也没回登记处销名。
而那个方向,正是通往废弃驿站的小路。
她终于正眼看那男人。“你要是真心为民,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偷偷去禁地?为什么衣服上带着敌人的灰?”
男人嘴唇发抖。“我没有……我不是……”
“你怕战祸?”艾琳声音沉下来,“真怕战祸的人,会回来告诉大家敌人在哪,兵力多少,路线怎么走。而不是站在这儿,用几句空话吓唬种地的百姓。”
她抬手,指向篝火。“建不建国,由所有人一起决定。但利用大家的害怕,来拆台搅局的人——不配参与这个决定。”
她说完,转身面向人群。
“你们想知道未来会怎样?”她问,“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每一项决定,都会公开;每一份记录,都可以查;每一个说了谎的人,都不会被放过。”
人群静了几秒。
然后一个女人站起来:“我信她。去年我家断粮,是她派人送的米。”
接着是一个年轻士兵:“我在前线拼过命,我知道她不会骗我们。”
越来越多的人开口。有人骂那蓝袍男人是骗子,有人要求把他赶出去。
艾琳没让他们动手。她只对亲卫说:“带走。关进东屋,等查清楚再说。”
男人被架走时一句话都没说。经过她身边时,头低着,手抖得厉害。
篝火还在烧。风吹过来,火星乱飞。
艾琳站在原地没动。她手里捏着一张纸,是刚才亲卫交上来的出入记录。上面写着那男人的名字,还有他离开的时间——三更二刻,无通行令。
她把纸折好,塞进衣袋。
四周有人议论,有人观望。她知道这事还没完。一个背叛者倒下了,但背后一定还有人等着看她怎么处理。
她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出来了,很亮。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集市场地那边还有人在干活,锤子敲木头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走到广场中央,站上一块矮石墩。
“今晚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说,“有人怕,有人疑,这很正常。但我们不能因为怕,就不做该做的事。”
她顿了一下。
“明天我会召集所有人开会。所有想说话的,都能说话。所有想提问题的,我都会答。但有一条规矩从现在起生效:谁再散布未经核实的消息,动摇人心,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没人出声。
她跳下石墩,朝议事厅方向走。路过一处摊位时,顺手拿了个粗陶碗,喝了一口凉水。
亲卫跟上来,低声问:“要不要连夜审他?”
“不急。”她说,“先让他待着。等明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一件件摊开。”
她继续往前走。夜风冷,吹得斗篷贴在腿上。
走到议事厅门口,她停下,从衣袋里掏出那张记录纸。边缘已经被手汗浸软,字迹有点模糊。
她盯着看了两秒,然后推门进去。
屋里灯还亮着。文书坐在桌边,正在整理文件。
她把纸放在桌上。
“把这个存档。”她说,“编号,贴封条。原件留着,副本送去民议组。”
文书点头。
她没坐下,也没脱斗篷。站在灯影里,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外面,广场上的火快灭了。最后一点红光,在灰堆里闪了一下,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