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站在议事厅门口,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屋内炭火还亮着,文书低着头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卷轴。她走回主位坐下,手指按在桌面上,纸页边角有些发皱。
“叫第一位代表进来。”她说。
文书点头,转身出去。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人走进来,身穿深灰长袍,衣料厚实但无装饰。他在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单膝跪地,动作稳重。
“起来说话。”艾琳说。
那人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我是北岭屯的族长,姓霍恩。今天来,不是为了争权,也不是为了讨赏。”
艾琳看着他,没说话。
“我管着七个村子,三百二十六户人。去年烧了两座粮仓,死了十一口。伤最重的是个孩子,腿断了,拖了三天才找到大夫。”他声音不高,也没有起伏,“那时候没人管,官道不通,信送不出去。我们自己挖草根熬汤,拿布条绑住伤口。”
艾琳点头。“我知道。”
“现在不一样了。”他说,“您带人修桥、分地、建哨塔。孩子们能上学,病人有药吃。这些事以前没人做,现在做了,大家看得见。”
他停了一下。“所以今天我和他们一起跪下,并不是因为您打赢了仗,而是因为您让日子变好了。”
艾琳的手指动了一下。
“立国不是喊一句口号就行的。要是乱来,只会再回到从前。但我相信您不会那样做。”他说,“如果您愿意当这个王,我可以把七村的税册交上来,统一归公仓管。工役也听调派,修渠、铺路、守边都行。”
艾琳问:“你想要什么?”
“我不为自己要东西。”他说,“我要的是定心丸。一个能管事的人,一套能用的规矩。以后孩子种地不会再被抢收成,老人病了有人抬去医院,兵来了也不能随便进家门翻东西。”
他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这是七村今年的收成预估,还有可用劳力名单。您要是同意,明天就能开始登记。”
艾琳拿起那张纸看了看。字迹工整,数字清晰,每一项都有备注。
“你说的是实话。”她说。
“我没有理由骗您。”他说,“您要是倒了,我们这些人第一个遭殃。外头那些势力不会管百姓死活,他们只想要地盘和铁矿。只有您还在看谁缺种子、谁家房子漏雨。”
艾琳把纸放回桌上。
“很多人都觉得当王是风光的事。”他说,“可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怕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再也走不下来了。怕有一天不得不做错事,怕被人供起来却说不出真话。”
艾琳抬头看他。
“我不是来劝您立刻答应的。”他说,“我只是想让您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撑起来的。您不需要当神,只需要继续做现在做的事——管好每一块地,记清每一个名字,守住每一条命。”
他说完,后退一步,再次行礼。
“民之所向,非一人之愿,乃共业所成。”
然后他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屋里安静下来。艾琳坐着没动。文书站在角落,等着指示。
“记下刚才的话。”她说,“把他说的三条建议列出来:统一税册、开放工役登记、设立边村安全区。明天早上交给民政官,放进会议议程。”
“是。”文书提笔写下。
她低头看桌上的扩耕名单。那是昨天刚批过的,上面有牛老三家的名字。他报了两亩荒地,申请改良补贴。当时他还担心会被多征粮,后来听说政策透明公开,才敢签字。
现在这张纸上多了个新印记——霍恩带来的那份预估表压在上面,留下一道折痕。
她伸手摸了摸那道折痕。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有人在外面走过,脚步很轻。灯一盏盏亮起,照在窗纸上。
她想起早上在广场上,那个孩子给她递水。碗是旧的,水也不热,但她喝了。那时她只想让大家知道,她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可现在,有人开始把她当成不一样的存在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接受拥戴,她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变成命令,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法令。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半夜去查岗,不能随意走进哪家厨房看看饭有没有做好。
她会变成一个符号。
一个必须完美、不能犯错、不能软弱的符号。
她闭上眼,脑子里闪过战死士兵的脸,烧毁的房屋,医护帐篷里断腿的孩子。她做过很多决定,有些对,有些错。但她一直能改,能补救。
可如果她是王呢?
一个王做错了事,会不会直接毁掉一群人?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灯火已经连成一片。集市场地还在施工,木槌敲打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文书低声问:“接下来见谁?”
她没回答。
过了几秒,她说:“先不见别人了。”
文书停下笔。
“把这些材料都留一份副本。”她说,“特别是霍恩交上来的东西。存档,编号,贴封条。”
“需要通知其他代表改期吗?”
“不。”她说,“让他们等着。该来的总会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立刻吹进来。远处有孩子在笑,不知是谁家办喜事。灯光映在泥地上,晃动着。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有个农夫救了一条蛇,蛇醒来后咬了他。农夫临死前说:“我以为它是冷的,才把它抱进怀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抱着一条蛇。
权力看起来是暖的,能给人安全感。但它也可能突然反噬。
她关上窗户。
转身时看见桌角那份扩耕名单还在原地。她走过去,手指划过纸面,停在牛老三的名字上。
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一件事——三天前,有个女人来找她,说自家儿子想去常备军。她问为什么,女人说:“因为你们发粮时不看背景,只看工分。我想让他也成为这样的人。”
她当时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现在她明白了。
人们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他们要的是一个能守住规则的人。
一个即使坐在最高处,也不会忘记底层泥土味道的人。
她坐回椅子上,手放在扶手上。指尖碰到一处刻痕——那是之前开会时有人用刀尖划的,写着一个孩子的名字,叫阿木。据说这孩子死在敌袭那天,才十二岁。
她顺着那道刻痕摸了一遍。
然后抬起头。
“准备茶水。”她说,“下一个代表,五分钟后进来。”
她把手收回袖中,掌心有一道旧伤疤。那是第一次带队巡逻时留下的,被荆棘划破的。
现在那道疤已经发白,不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