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七觉得自己的脚底板快要冒烟了。
从睦州青溪到汴梁京城,这三千里路。
方七、方十三,方百花走得如同三根被晒蔫了的稻禾。
轻功再牛逼,跑的远了也会累,也天热。
由其是方十三。
他背着好几块圣火令,那玩意儿是铁的,沉就不说了,太阳一晒,跟背个小火炉一样。
但比起脚底板更冒烟的是他们的心窝子。
这一路打听来的“稻田务”和“大晟乐尺”,简直像两把钝刀子,在他们心头上慢悠悠地割着,越问,那心口就越凉,凉得透透的,直冒寒气。
出来之前,他们觉得老家的官儿心黑,用这把怪尺子讹人。可出了睦州,一路向北,他们才晓得,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尺有所短,官心无限”!
在路过的一个州府,他们亲眼见到一出惨剧。
一户老实巴交的农户,祖辈传下来几十亩地,就因为地契是几十年前从一破落户手里买的,就被“稻田务”的胥吏盯上了。
胥吏拿着地契,眼睛瞪得像铜铃,非要追查这地的“源头”。
农户说是买的张三的,胥吏就去查张三的地契是哪来的;张三的地契是买的李四的,那就再查李四……
张三:还有人敢查我?
就这么一环一环往上追,直追到前朝兵荒马乱那会儿,地契早就没了踪影。得,胥吏把地契一拍,声若洪钟:“无主之地,即为公田!充公!”
那农户一家老小,哭天抢地,当场就晕过去两个。几十亩熟地,转眼就姓了“官”。
方十三年轻气盛,看得拳头攥得咯咯响,低声骂:“这他娘的不是明抢吗?”
方百花赶紧捂住他的嘴,脸色煞白。
他们这才明白,睦州的官儿用“大晟乐尺”讹走他们几亩地,简直堪称“仁政”了!
至少,地契清白的,人家还跟你玩“尺寸游戏”;地契稍有不清,或是年代久远的,人家连尺子都懒得用,直接一句“追查无源,充为公田”,就让你倾家荡产!
这“稻田务”,哪里是在整治荒田,分明是刮地三尺,是悬在天下田主头上的一把鬼头刀!那“大晟乐尺”,相比之下,竟成了温柔一刀,专割他们这种“地契清白”的倒霉蛋。
怀着这种越来越沉的心情,他们终于捱到了汴京城下。
当那巍峨的城墙、熙攘的人流、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时。
三个从村里出来的年轻人,瞬间就把稻田务和大晟乐尺带来的郁闷暂时抛到了脑后。
他们的眼睛不够用了!
汴河上千帆竞渡,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街道宽得能并排跑八匹马,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卖啥的都有,香气能飘出二里地去;那些酒楼茶肆,雕梁画栋,高耸入云,里面传出的丝竹声、唱曲声、喧哗声,混合成一种醉生梦死的调子。
还有那些男男女女,穿绸裹缎,插金戴银,走起路来眼高于顶,那气派,那繁华,是方七他们做梦都梦不出来的景象。
“我的娘诶……”
方十三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汴京城,怕是金子铺的吧?”
方百花也看得眼花缭乱,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
这极致的繁华,像一层锦绣,下面盖着的,真的是他们一路所见的那般民不聊生吗?
他们找了个便宜的店住下,继续打听。
在汴京,提起“稻田务”和“大晟乐尺”,百姓们全说那是朝廷的“良法美意”,只是下面胥吏执行坏了云云。直到他们在一个茶摊上,遇到一个穿着旧儒衫、似乎读过几天书的老丈。
方七恭敬地请教:“老丈,您学问大,可知那‘大晟乐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为何天下量地,非要用它?”
那老丈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眯着眼,带着几分卖弄的神色,说出一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话来。
“尔等后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大晟乐尺,来历可非凡!它并非户部所造,而是出自‘大晟乐府’!”
“大晟乐府?”
方七兄妹面面相觑,乐府,不是管音乐歌舞的地方吗?
跟量地的尺子有甚关系?
老丈见他们困惑,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道:“当今天子,圣明烛照,文治武功,尤重礼乐。然我朝雅乐,声律偏高,不合‘中和’之道。天子忧之,特设大晟府,考定古音,铸造定乐之器,名曰‘九鼎’!这大晟乐尺,便是为了制作那定乐的九鼎,由精通音律的大儒们,根据上古黄钟律吕,精心制定出来的!乃是为了让雅乐回归中正平和之大道!”
方七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可……这跟量地的尺子……”
老丈一副“尔等俗人岂知其中奥妙”的表情:“此尺既出,精准无比,合乎天道。用以制鼎定乐,可安邦定国;推广天下,统一度量,亦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教化万民的恩泽!所谓‘天下同用’,不过是顺便之事罢了。尔等乡民,能以此圣器丈量田亩,已是莫大荣光,当感念天恩才是!”
一番高论,把方七、方十三和方百花彻底听傻了。
他们呆呆地站在熙熙攘攘的汴京街头,看着眼前这花花世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一路走来任何一次打听来的消息,都让他们感到刺骨的冰冷和荒唐。
闹了半天,那把让他们失去田产、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大晟乐尺”,它最初、最神圣、最根本的用途,既不是用来量布裁衣,也不是用来丈田征税,甚至不是用来盖房造屋……
它他妈的是用来定音的!
是为了解决那劳什子“雅乐声高、不合中和”的问题,是为了铸造那遥不可及的“九鼎”!
就因为皇帝觉得宫廷里的音乐不够“中正平和”,一帮子乐官就鼓捣出了这么一把尺子。然后,这把本应用于庙堂之上、调整音律的尺子,就这么“顺便”被推广到了天下,成了丈量亿万苍生身家性命的准则!
方十三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想破口大骂。
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这极致的荒谬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方百花紧紧抓着兄长的胳膊,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汴京城那高耸入云的宫阙角楼,只觉得那里面住着的,怕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或者……妖魔。
方七仰起头,看着汴京上空那片被繁华灯火映得有些发红的天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因为这把定音的尺子,他家的地少了;因为这把定音的尺子,多少人家彻底没了地。
这汴京城的繁华,这大宋朝的根基,难道就是靠这样荒唐的“雅乐”和“顺便”的尺子,在支撑着吗?
方七、方十三和方百花,蹲在汴京城的护城河边上,三张脸皱得像苦瓜。
“打听清楚了,”
方十三把啃了一半的炊饼狠狠摔在地上,“那劳什子‘稻田务’,就是一个叫金小山的王八蛋和他婆娘搞出来的!”
方七闷声道:“擒贼先擒王。不敢闯皇宫,还不敢杀两个狗官?”
三人一拍即合,杀气腾腾,决定去打听好个装神弄鬼的神仙,杀了他,为民除害。
然后,他们就懵了。
真的,是那种从脚底板一路懵到天灵盖的懵。
第一个路边摆摊的老汉,听说他们打听金小山,吓得炊饼差点掉炭盆里,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吐出两个字:
“会飞!”
方百花眉头一皱:“轻功?”
第二个茶棚的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撇嘴:
“恶神!专治各种不服,手段黑着呢!”
方十三冷笑:“江湖混混都这么吹。”
第三个酒肆里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
“赌神!骰子牌九,未尝一败!老子半辈子积蓄都输给她了!”
方七嘴角抽了抽:“这……跟稻田务有关系?”
越打听,越离谱。
巷子口晒太阳的老太太咂咂嘴:“断腿之神啊!招惹了他的,没一个腿脚利索着出门的!”
蹲在墙根要饭的乞丐立刻补充:“还有闭嘴之神!多嘴多舌的,当场就变哑巴!”
一个看起来像读书人的家伙,摇头晃脑,一脸敬畏:“尔等俗人,岂知酒盅娘子是建筑之神,汴京新起的那些高楼,想要拆掉,弹指一挥间的事儿!”
方家三兄妹面面相觑,空气安静得能听见护城河水流的声音。
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恶神、赌神、断腿之神、闭嘴之神、建筑之神……这一连串前缀砸下来,不像是要去刺杀个狗官,倒像是要去掀了哪个山寨版的凌霄宝殿。
“等等,”方百花最先从这堆乱七八糟的名头里抓住重点,漂亮的杏眼里全是迷惑,“打断个腿,就是神了?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也敢称神?”
方十三挠着头:“可……他们说他还会飞啊!不是轻功,是真飞!好多人都看见了!”
“轻功好点,武功好点,都能做到吧?”
方百花坚持她的江湖逻辑。
“我看就是装神弄鬼!说不定是身上绑了奇怪的机关,或者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障眼法。”
方七蹲在地上,画圈圈:“可这也太能吹了……又是飞又是拆楼,还能让人闭嘴赢钱打断腿……这也太嚣张了吧?”
复仇的热情,被这一盆接一盆的“热油浇起来了”。
他们想象中的目标,是一个脑满肠肥、躲在深宅大院里有重重护卫的贪官污吏。
可现在打听来的这个,分明是一家无所不能、行为艺术般的……骗子?
“哥,”方十三咽了口唾沫,“咱们还……杀吗?”
这他娘的跳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