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睁开眼睛时,屋里的灯已经暗了。她躺在谢珩的怀里,手搁在膝上,帕子被血浸透,变得僵硬。呼吸很轻。
谢珩低头看着她。他没动,也不让她动。
“话还没说完。”他低声说。
她眨了眨眼,喉咙发干。想坐起来,刚一用力,胸口便闷得难受。她咬住唇,慢慢撑着椅子起身,靠在椅背喘息。
皇上坐在上方,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蓝色小布包,手抖得厉害。解开绳结时,药粉几乎洒出。接着拿出一本薄册子,灰褐色封面,边角磨损,显然翻过许多遍。
她伸手,将册子递出。
“烧了吧,”她说,“或者用它换十年太平。”
无人上前接。
她又道:“北狄的粮道、军械去向、边境安插的人……全在里面。账本第三页夹着一张地图,标的是他们准备动手的地方。”
皇上终于起身,走下台阶。接过册子翻开一页,手指停在一排字上。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她没答。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有些恍惚。看见自己的手仍在颤抖,指尖沾着干涸的血迹,在裙面上蹭出一道红痕。
“我不记得了。”她说,“很久以前就开始记了。每晚写一点,藏在不同地方。后来……一点点拼起来的。”
皇上合上册子,抱在胸前。“你为何现在交出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因为我快不行了。”
这话她说得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谢珩的手紧紧攥住椅扶手。
她转头看他,嘴角微动,似想笑。“三天后,我就要死了。这次看得清楚,不是模糊的影子,也不是闪乱的画面——就是三天后的天亮前。”
屋里骤然安静。
皇上站在原地,未动。
她抬手,抚了抚鬓边那朵玉兰。花瓣已枯,一碰即落。她没去接,任其坠地。
“我不想死在宫里,也不想死在谢府。带我去慈恩寺吧。我想看看藏经阁。”
谢珩猛地抬头。“你现在这样,怎么去?”
“我能走。”她说,“只要别让我躺着就好。”
说完便要站起,腿一软,身子歪斜。谢珩立刻扶住她胳膊。
“别硬撑。”
“这不是撑。”她望着他,“这是我最后想做的事。五年前,你在那儿打翻过一盏灯,蜡油流到书桌上,到现在应该还在吧?我想去看看。”
谢珩沉默。
她倚着他的手臂,缓缓站直。“你不信我说的话?”
“我信。”他说,“可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我知道。”她点头,“但我脑子是清醒的,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醒。只是身体跟不上了。”
她松开他的手,独自站着,没有倒下。
“走吧。”她说,“现在就走。”
谢珩看向皇上。皇上抱着册子,微微颔首。
两名侍卫上前欲扶,她摇头拒绝。一步一步往外走,步子慢,却步步踏实。谢珩随行身旁,一手虚护着她。
走出大殿,风迎面吹来。她顿了一下,抬手扶住门框。袖子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色浅而白,像是多年前留下。
她未看,也未解释。
院中石阶由青砖铺就,夜里湿滑。她走得吃力,中途停下两次喘气。谢珩几次想抱她,都被她摇头拦下。
马车停在宫门外。帘子掀开,春桃不在车内,只有干净坐垫与一条毛毯。
她扶着车沿,自己踏上踏板。上去时脚下一滑,谢珩立刻托住她的腰。坐定后,她靠在角落,闭上双眼。
谢珩坐在对面。
车轮转动,车厢轻晃。
她睁开眼望向窗外。宫墙在夜色中后退,灯笼的光一格格掠过。
“你还记得那天吗?”她忽然问。
“哪天?”
“我们第一次在藏经阁见面。你穿月白色袍子,袖口绣银线。我正在抄《六韬》,你站在我背后看了很久。”
谢珩点头。“我记得。后来你说,兵法不能只背,得算。你拿了一堆算珠,在桌上排了一下午。”
她笑了笑。“那天你走时,打翻了烛台。蜡油滴在书页上,你急得直说要赔。”
“我说了,要赔你一本新的。”
“你没赔。”她轻声道,“五年了,也没赔。”
他看着她。“我现在就赔。”
她没说话,从袖中取出那块染血的帕子。展开看了看,花纹早已模糊,只剩几道凌乱的红印。
她试着咬破指尖,往帕子上滴血。血落下,未能成形。再试一次,依旧不成。
她将帕子按在额上,闭眼努力回想。脑中闪过一些画面:石桌、残碑、花园……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放下手,帕子滑落膝头。
“不行了。”她说,“最后一次预知,只能看清自己何时死去。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谢珩接过帕子,叠好收进怀中。
“到了慈恩寺,你先休息。”他说,“别的事,以后再说。”
她点头,头靠在车厢壁上。
马车穿街过巷,远处传来更鼓声,响了两下。
她忽然睁眼。“谢珩。”
“我在。”
“如果我没挺过去……别把我送回薛家。”
“不会的。”
“答应我。”
他看着她。“我答应你。”
她松了口气,重新闭眼。
车子继续前行。夜风吹起帘子,拂动她耳边一缕碎发。她呼吸渐缓,手指垂在身侧,微微蜷曲。
谢珩脱下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没睁眼,嘴唇微动。
“快到了吗?”
“快了。”
“我想下车走一段。”
“好。”
马车缓缓停下。谢珩先下车,转身扶她。她踩着踏板下来,落地时踉跄一下,扶住了他的手臂。
慈恩寺山门在前方百余步远。两盏灯笼挂在门侧,火光微弱。
她往前走,脚步比先前稳了些。谢珩陪在身边,两人一前一后踏上石阶。
第一级,第二级……她默默数着。
走到第十级时,她停下。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穿的就是这双靴子。黑色的,鞋尖略翘。你上来时,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砖。”
谢珩低头看自己的靴子。“我还记得你抄的那本书,最后一页写了四个字——‘命不由天’。”
她抬头看他。“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她继续往上走。风大了些,吹得裙摆贴在腿上。她一手扶着栏杆,指节泛白。
离山门还有二十步。
她突然站住。
“我有点冷。”
谢珩立刻靠近,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再撑一会儿。”他说,“进了寺就有暖炉。”
她嗯了一声,没动。
几片枯叶自树梢飘落,落在她肩头。她抬手拂去,指尖触到鬓边,那朵玉兰只剩半片花瓣。
她伸手摘下,握在掌心。
“我们回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