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踏上藏经阁的门槛时,风忽然吹来。她身子一晃,谢珩立刻扶住了她的胳膊。
屋内昏暗,墙上挂着几盏油灯,火苗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一排排书架静静矗立,空气中浮着细尘。她缓步前行,指尖轻轻划过木架,最终停在一处空缺前。
“就是这里。”她轻声说。
谢珩没有作声,只扶她在桌边坐下。她低头凝视桌面,指尖触到一处凹痕——那地方颜色深沉,像是干涸的蜡油。
“你当年打翻了灯。”她抬眼看他,“不是不小心。”
谢珩站着不动,双手垂在身侧。他盯着那块痕迹,许久才开口:“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书。”
“《六韬》。”她接道。
“我见过你用算珠推演兵法,”他说,“一个姑娘,能把战局拆解成三十七种变化,还一一演算。那时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她轻咳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她抬手抹去,掌心留下一抹红痕。
“所以你接近我,都是装的?”
“不是。”他摇头,“我是装傻。我父亲早逝,母亲是长公主,人人都盯着我。我只能装成个无用之人,喝酒、赌钱、马球也故意输……可那天看见你,我的心跳得厉害。”
他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连命都装丢了,心也早就没了。从那天起,我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她的手指微微颤动,却没有挣开。烛光映在她脸上,眼中闪过一点微光。
“五年了。”她说,“我以为你忘了。”
“我没忘。”他低声道,“每年灯会,我都去西街走一趟。那里有个卖糖人的摊子,你还记得吗?你说想吃枣泥馅的,可我一直没找到。”
她笑了笑,笑完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出的血更多,顺着指缝流进袖中。
谢珩想扶她,她摆手制止。“让我坐一会儿。”
屋外树叶沙沙作响。风大了些,门未关严,发出吱呀声。
她忽然抬头,望向房梁。
“有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上方跃下,寒光直取她咽喉。谢珩猛地将她拽倒,两人翻滚至桌角。刺客落地不稳,第二刀紧随而至。
剑光一闪,刺客脖颈喷血,重重倒地。
冷十三立在门口,软剑已收回袖中。他瞥了一眼尸体,低声说:“外面还有两个。”
薛明蕙靠在谢珩怀里,喘息不止。她抬起手,发现掌心满是鲜血,不知是谁的。
“你怎么在这?”谢珩问。
“你让我跟着。”冷十三答,“从宫里出来,我一直没离开。”
谢珩点头,扶她重新坐回椅子。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神却依旧清明。
“他们不会只派一个。”她说。
“我知道。”谢珩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这次,我不让你一个人扛。”
冷十三走向门口,刚要出门,外面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另一人破窗而入,匕首直刺薛明蕙胸口。
她本能抬手格挡,袖中药包被打飞,药粉洒落一地。谢珩扑身拦挡,肩头被划开一道口子,衣衫迅速染红。
冷十三疾冲上前,抽出半截软剑,对方见势不妙,翻身跃出窗外。冷十三追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重归寂静。薛明蕙倚着椅背,呼吸急促。她低头看着沾血的手,又看向谢珩肩上的伤。
“你受伤了。”
“没事。”他淡淡道,“只是皮外伤。”
她伸手碰他的伤口,指尖触到温热的血。谢珩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这里跳得很快。”他说,“因为你在我面前。从前我怕被人看穿,现在不怕了。”
她没说话,身子却靠得更近了些。烛火轻闪,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
“你还记得那支玉簪吗?”她问。
“断的那支?”
她点头。“我留着。”
“我也留着另一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泪光。“我以为你娶了尚书令的女儿。”
“那是假的。”他说,“他们放出的消息,我想借此查内鬼。可没想到……伤了你。”
她吸了口气。“后来我才明白,你在画舫宴上闹事,是为了取北狄细作的密信。”
“你也查我?”
“我要活下去,就不能信任何人,连你也一样。”
他握紧她的手。“现在你可以信我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冷十三回来了。他站在门外,未进来说:“人跑了,但留下这个。”
他扔进来一块黑布条,上面绣着半只狼头。
薛明蕙看到图案,手指骤然收紧。她想起梦中的残园,石桌上刻着的半幅《璇玑图》,还有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画面。
“是北狄王下的令。”她说,“他要我死。”
“那你更不能死。”谢珩说,“你得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
她望着他,良久才问:“如果我能活三天,你想做什么?”
“带你去城南的老园子。”他说,“你说过,那里有棵老梅树,冬天开花最晚,却开得最久。我想陪你等它开一次。”
“我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那就现在。”他起身,将她抱起,“你现在就是我的命。”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走出藏经阁。冷十三跟在身后,手中握剑。
山门下停着一辆马车,帘子被风吹起一角。谢珩抱着她走过去,脚步稳健。
她靠在他胸前,听见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你说要赔我一本书。”她忽然说。
“你要哪本?”
“《六韬》。”她闭上眼,“你要亲手抄一遍。”
“好。”
“还要写跋。”
“写什么?”
“就说,此书赠予明蕙,始于初见,终于白头。”
她嘴角微微一动,像是笑了。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沙沙声响。她靠在他怀里,手滑下来,搭在他手腕上。
冷十三骑马随行,始终沉默。夜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靴筒里的短刃。
车内烛光微弱,映着她苍白的脸。谢珩低头看她,发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领口,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用手背轻轻擦去她的泪,低声道:“睡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没有睁眼。
车行至半途,她忽然睁眼。
“停下。”
谢珩掀开帘子:“怎么了?”
“我想回去。”
“回哪儿?”
“藏经阁。”
他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寺庙。“你刚离开。”
“我忘了东西。”
他放下帘子,对车夫说:“回去。”
马车调头。冷十三勒马,随之折返。
回到藏经阁门前,谢珩扶她下车。她走得缓慢,每一步都显得吃力。
推开殿门,她走向方才坐过的位置,弯腰从桌底取出一个小布包,握在手中。
“这是什么?”他问。
“我娘留给我的。”她说,“我一直不敢看。”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褪色的红绸,裹着一枚铜戒。戒指很小,像是婴儿戴过的。
她看了很久, finally 将戒指收进袖中。
“我们走吧。”她说。
谢珩点头,扶她往外走。
冷十三站在门口,忽然抬头望天。月亮很圆,清冷的光辉洒在瓦片上。
他低声说:“月圆了。”
薛明蕙脚步一顿。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一丝血线从指缝渗出,滴落在地,砸出一个小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