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区,巴黎大学图书馆,一间僻静的临窗阅览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古老建筑的高大彩窗,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橡木长桌和拼花地板上投下斑斓而温暖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特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淡淡霉味的醇厚气息,宁静而安详。这里与武汉战略部的紧张、南京战场的惨烈,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唐茗坐在窗边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羊毛毯子。她面前的长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装帧精美的法文原版《欧洲近代教育思想史》。
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书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梧桐树。
与陈雅在司法局资料室里那种如饥似渴、废寝忘食的钻研状态完全不同,唐茗此刻的状态,只能用“分外的闲”来形容。但这种“闲”,并非悠闲自得,而是一种带着几分无奈和力不从心的慵懒。
她确实拥有玛格丽特亲自特许的、可以阅读大学图书馆内任何藏书和内部文献的最高权限。重回母校,坐在熟悉的、充满知识芬芳的殿堂里,本应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作为当年社会科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她曾在这里如鱼得水,汲取了无数先进的思想养分。
此刻,她本应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系统研究法兰西乃至整个欧洲的教育体系、课程设置、儿童心理学、公民教育理论,为未来东方的教育重建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
然而,她的身体却发出了最直接的抗议。怀孕进入第四个月,虽然最剧烈的孕吐反应已经过去,但一种更深沉的、持续不断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很容易感到困倦,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看一会儿书,眼睛就会发涩,思绪也容易飘远。
那种熟悉的、对知识灼热渴求的精力,仿佛被腹中正在悄然成长的小生命悄悄地“偷”走了。
她试图强迫自己专注,拿起笔想在笔记本上记录些要点,但写不了几行,就觉得手腕酸软,小腹也有种微微下坠的胀痛感,让她不敢再勉强。
最终,她常常是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钟声和学生们的谈笑声,手无意识地轻轻覆在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偶尔轻微的胎动,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情绪——甜蜜、期待,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和……失落。
她担心东方战局,也思念国内的同志。她渴望能像陈雅那样,全身心投入到有价值的工作中,为祖国的未来积蓄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成了一个需要被精心呵护的“闲人”。
“唉……”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因怀孕而有些浮肿、不再纤细的手指上。曾经,这双手可以流畅地书写洋洋洒洒的论文,可以熟练地操作打字机处理文件,而如今……
就在这时,阅览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一身干净白大褂的宋希提着一个小医药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温和而令人安心的微笑。
“茗茗姐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宋希的声音轻柔,生怕打破这里的宁静。她几乎是每天一次,雷打不动地过来为唐茗做例行检查。
“小希,你来啦。”唐茗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还好,就是有点容易累,老毛病了。”
宋希熟练地拿出血压计、听诊器,开始为唐茗测量血压、心率,仔细听胎心。
“血压有点偏低,还在正常范围。胎心音很有力,小家伙挺活泼的。”宋希一边记录,一边轻声说,“茗茗姐姐,你别有压力,孕期疲劳是非常正常的生理现象。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持心情舒畅,好好休息,保证营养。学习和研究的事情,来日方长,等宝宝出生后,有你大展拳脚的时候。”
唐茗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宋希不仅是医术精湛的医生,更是体贴入微的姐妹。她的定期检查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唐茗在异国他乡安心养胎的重要支柱。
检查刚结束,阅览室的门又被推开了。林尚舟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几片全麦面包和一小碟新鲜的水果。他脸上带着些许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和关切。
“茗茗,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我刚去街角那家店买的,牛奶是现热的,面包也是刚出炉的。”林尚舟将托盘轻轻放在唐茗手边,动作细致周到。他现在几乎是24小时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唐茗身边,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通讯和资料整理工作外,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妻子上。他是她在巴黎最坚实的依靠。
看着丈夫额角细微的汗珠,唐茗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尚舟,你别老跑来跑去的,我没事的。”
“没事,几步路而已。”林尚舟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有些散乱的发丝,“你看你的书,我就在旁边整理笔记,不吵你。”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唐茗被一种近乎“过度”的关爱包围着。玛格丽特和艾蕾时常派人送来营养品和问候,妮可莱拉每周日都会带来最新的报刊,宋希或是李曜青每日的健康监护,陈雅时不时的探望,林尚舟无微不至的贴身照料……她仿佛成了整个东方代表团在巴黎最需要被保护的重点对象。
这让她安心,却也让她偶尔感到一丝无形的束缚和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淡淡惆怅。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无法承担繁重的工作,玛格丽特特许她来大学而不是去教育部,也是一种变相的照顾,让她能在相对轻松的环境里保持与知识的接触,不至于完全脱离。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欧洲近代教育思想史》,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读进去几行。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混合着书籍的香气和牛奶的温甜,一阵强烈的困意再次袭来。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点着。
林尚舟和宋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宋希悄悄收起器械,林尚舟则拿起一条更薄的毯子,轻轻披在唐茗肩上。
“睡会儿吧,茗茗。知识又不会长腿跑了。”林尚舟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唐茗终于放弃了与困意的斗争,顺从地闭上眼睛,在充满书卷气的宁静和温暖的阳光中,沉沉睡去。手依旧轻轻放在腹部位,那里,孕育着未来的希望,也暂时“夺走”了她披荆斩棘的力气。
林尚舟坐在旁边,拿起一本关于法国初等教育史的书籍,安静地阅读起来,不时抬头看一眼妻子安详的睡颜,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怜与期待。
宋希轻轻带上阅览室的门,将这片宁静还给这对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夫妻。她知道,对唐茗而言,此刻的“闲”,是一种必要的积蓄。
当东方的战火平息,当新生命降临,这位内心充满力量的女姓,必将带着更丰富的学识和更深沉的爱,重返她所热爱的、建设新教育的战场。而现在,她的战场,就是这张安静的阅览桌,和腹中那个悄然成长的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