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尚未在雨中完全散去,泥泞中孙、钱二尉及其亲兵的尸体还带着余温,九百颗心脏却因为刚刚那场短暂而暴烈的弑官行动,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寂静是短暂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躁动不安的能量在人群之中涌动。做了!他们真的做了!但这之后呢?狂怒过后,一丝茫然和后怕,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一些人的心头。
陈胜和吴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必须立刻将这股弑官的血气,引导向一个更明确、更崇高的目标!必须给这九百个刚刚挣脱枷锁、却不知该奔向何方的灵魂,一个方向,一面旗帜!
“兄弟们!”吴广强忍着背上的剧痛,挺直身躯,举起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原本属于孙将尉的宝剑,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这两个狗官的头颅砍下来!再把祭坛搭起来!快!”
他的命令,如同给迷茫的众人指出了一个具体的行动目标。立刻有几个胆大且对将尉恨意最深的戍卒,应声而出,手起刀落(用的是缴获的亲兵短刀),利索地将孙、钱二尉那满是惊愕和恐惧表情的头颅割了下来,提在手中,那淋漓的鲜血顺着发梢滴落,更添几分肃杀。
其他人则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行动起来。他们砍伐旁边幸存的树木,搬来石块,就在这片浸透了雨水、血水和绝望的泥泞洼地中央,迅速垒起了一个简陋却足够高大的土坛。
此时,天色愈发昏暗,雨却奇迹般地变得更小了些,成了细密的雨丝。有人点燃了篝火,湿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挣扎着散发出光和热,将这雨夜中的土坛和聚集在坛下的九百张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气氛庄重而诡异,带着一种开创历史的、原始的粗粝感。
陈胜深吸一口气,从吴广手中接过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步步,坚定地踏上土坛。他的脚步沉稳,踏在泥泞和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踏在旧时代的棺椁上。吴广手持宝剑,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尽管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的眼神同样坚定无比。
土坛下,九百戍卒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坛上那两道身影上。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刚刚弑官的兴奋、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因为“鱼腹丹书”和“篝火狐鸣”而对陈胜产生的、近乎盲目的信赖与期待。阿牛挣扎着被同伴搀扶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老兵老黑攥紧了拳头,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陈胜站在土坛最高处,将两颗头颅重重地放在祭坛顶端。他转过身,面对着台下这黑压压的、决定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的九百兄弟。篝火的光芒在他刚毅的脸上跳跃,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却让他看起来更加挺拔,如同一尊即将宣告新秩序的神只。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目光接触的戍卒,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是时候了!
陈胜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异常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雨幕和心灵的力量,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公等遇雨,皆已失期——”
(各位兄弟!我们遇到这场大雨,都已经耽误了规定的期限!)
开门见山,直接点明了所有人心中最大的恐惧和现实的绝境!台下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失期当斩!”
(耽误了期限,按秦法,全部都要杀头!)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匕首,再次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让他们回想起被秦法支配的恐惧。
但陈胜的话锋随即一转:
“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即使万一我们运气好,不被杀头,那么将来戍守边塞,十个里面也要死掉六七个!)
他无情地撕碎了任何侥幸心理!不去是死,去了,同样是九死一生!这就是大秦帝国给他们这些底层黔首安排的、注定的命运!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绝望的吸气声。
然而,陈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划破沉重的夜幕,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颠覆性的力量:
“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
(再说,我们这些堂堂壮士,不死也就罢了,如果要死,就要为一番大事业而死,死得轰轰烈烈,青史留名!)
“死即举大名耳!”
这七个字,如同在黑暗的牢笼中凿开了一个透光的洞口!对啊!同样是死,为什么不像个英雄一样去死?为什么不能死得有价值、有尊严?!蝼蚁般的死亡,和壮士的牺牲,岂可同日而语?!
一股热血,开始在所有戍卒的血管里加速奔流!
而陈胜,在这情绪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刻,发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积蓄了他全部生命能量、也凝聚了无数被压迫者千年愤懑与野心的、惊天动地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难道就是天生的贵种吗?!难道我们就注定要世代为奴,任人宰割吗?!)
“宁有种乎——!!!”
这九个字,如同九道撕裂苍穹的雷霆,接连炸响在九百戍卒的耳畔,炸响在大泽乡的上空,也即将炸响在整个华夏历史的长河之中!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句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话语,震得灵魂出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难道……那些生来就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视他们如草芥的贵族老爷们,他们的尊贵,并不是天生的?并不是不可挑战的?
难道……我们这些泥腿子、这些佣耕、这些刑徒、这些戍卒……也有机会?!也有资格去争取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长久以来,被阶级、被命运、被所谓“天命”深深压抑在心底的不甘、怒火、以及那微弱却从未彻底熄灭的野心,在这一刻,被陈胜这句石破天惊的呐喊,彻底点燃!引爆!
“吼——!!!”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九百人!九百个被逼到绝境的灵魂,在这一刻,发出了同一个声音!他们的眼睛红了,他们的血液沸腾了,他们挥舞着拳头,扯开破烂的衣衫,纷纷袒露出右臂(这是楚地起事的传统,作为识别标志),如同九百头挣脱了锁链的雄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王!”
“跟着陈胜王!干大事!”
“反了!反了他娘的!”
狂热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这雨夜的苍穹!篝火在声浪中疯狂摇曳,仿佛也在为这新生的力量舞蹈!
吴广看着这群情激奋的场面,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猛地举起宝剑,指向苍天,嘶声高呼:“祭天!立誓!拥立陈胜将军!”
“祭天!立誓!”
“拥立陈胜将军!”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那两颗将尉的头颅被高高放置在祭坛顶端,作为献给上天和过往英灵的血祭。九百戍卒,在陈胜和吴广的带领下,对着苍天厚土,发出了他们反秦的第一声誓言!
仪式既毕,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他们砍伐树木,制作简陋的兵器,撕下秦朝的黑色旗帜(如果还有的话),打出了他们自己的旗号——张楚!(意为“张大楚国”)
为了争取更广泛的支持,利用民间尚存的怀念故国和同情冤屈者的心理,陈胜和吴广还采纳了谋士的建议(或许就是他们自己想的),宣称他们的行动并非单纯的造反,而是奉了已故公子扶苏(始皇长子,在民间有贤名,被赵高胡亥害死)和楚将项燕(楚国名将,抗秦英雄,下落不明,民间多传说其未死)的命令,以此为他们的起义披上一层“正义”和“复国”的外衣。
九百人的怒吼,伴随着渐渐停歇的雨声和远方隐隐的雷鸣,在大泽乡这片曾经的绝地上空回荡、汇聚。
这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新生的战吼!
这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扑向虎狼的义军!
这微弱的星火,在这被暴秦蹂躏得干枯欲裂的华夏大地上,终于燃起了第一簇火焰。
陈胜站在土坛上,看着台下这九百张因为希望和愤怒而焕发出生机的面孔,看着那面在细雨中猎猎作响的“张楚”战旗,胸中豪情万丈。
他知道,路,已经踏上去了。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们都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大泽乡的雨,停了。
但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帝国的、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却刚刚开始酝酿。
而这支新生的、名为“张楚”的力量,这第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必将层层扩散,最终汇聚成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