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腹丹书”与“篝火狐鸣”这两出精心导演的“鬼神大戏”,效果拔群。九百戍卒的心中,那名为“恐惧”的天平,已经开始严重倾斜。对秦法和死亡的恐惧,逐渐被对“天命”的敬畏、对陈胜这个“天选之子”的盲从,以及一丝绝境中看到微光的狂热所取代。
营地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戍卒们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的不再是何时饿死病死,而是“陈胜王”和“大楚兴”。他们看向陈胜的目光,充满了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期待,仿佛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神圣光环。甚至有人偷偷将省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干粮塞给陈胜,仿佛这样就能沾上一点“王气”。
陈胜和吴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既兴奋又凝重。他们知道,心理铺垫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士气可用。但还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将这股被鬼神之说煽动起来的情绪,转化为实际的、不可逆转的暴力行动!
光有敬畏是不够的,还需要仇恨,需要一股能冲破最后心理防线的、同仇敌忾的怒火!
这把火,该从哪里点燃?
目标很明确——那两名如同跗骨之蛆、代表着秦帝国暴政的将尉,孙钱二人!他们是压在这九百人头上最直接、最可恨的枷锁!
方法,吴广早已想好,并且主动请缨——苦肉计!
“此事非我莫属。”吴广对陈胜坚定地说,“我在戍卒中还有些人望,平日里对兄弟们也多有照拂。若我受辱,必能激起众怒!”
陈胜看着这位肝胆相照的伙伴,心中感动,但也有一丝担忧:“广,此计凶险,那两条疯狗,下手没轻没重……”
吴广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膛,露出一个混不吝的表情:“放心,我皮糙肉厚,挨几鞭子死不了!只要能成事,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再说了,不把他们逼到拔剑的地步,我们如何有理由‘自卫’并‘反击’?”
陈胜重重地拍了拍吴广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计策已定,只待时机。
这天上午,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两名将尉因为迟迟找不到出路,心情愈发烦躁,又出来寻衅滋事,对着在泥水中艰难寻找干燥柴火的戍卒们非打即骂。
吴广看准机会,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故意走到离两名将尉不远的地方,对着几个相熟的戍卒,用恰好能让将尉听到的音量,唉声叹气地说道:
“唉,这鬼天气,这破路!我看啊,走到渔阳是没指望了!与其赶到那边被依法处斩,连累家人,还不如……不如现在就散了,各自逃命去算了!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这话一出,旁边的戍卒们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将尉的方向。
果然,脾气暴躁的孙将尉耳朵尖,立刻捕捉到了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他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了!
“吴广!你个狗杀才!刚才说什么?!你敢煽动逃亡?!”孙将尉如同一头发怒的野猪,提着鞭子就冲了过来,脸上的横肉因为愤怒而扭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吴广脸上。
吴广心中冷笑,面上却装作一副“被抓住”的惊慌模样,连连摆手:“将尉大人息怒!小人……小人只是一时糊涂,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孙将尉根本不听解释,扬起鞭子,劈头盖脸就朝着吴广抽去!
“啪!”一声脆响,皮鞭结结实实地抽在吴广的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破裂,一道血痕清晰地显现出来。
吴广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躲闪,反而继续“嘴硬”(或者说,是继续拱火):“大人!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说!这明明就是死路一条!让大家逃了,或许还能有人活下去!非要赶到渔阳一起死吗?!”
他这话,表面上是在顶撞,实际上句句都戳在了周围所有戍卒的心坎上!
“反了!反了你了!”孙将尉气得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是在这军心浮动的时候,若不严惩,后果不堪设想!
“给我按住他!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孙将尉对旁边的钱将尉和几个亲兵吼道。
钱将尉眼神阴鸷,他觉得吴广今天有点反常,但眼看孙将尉已经暴怒,也不好劝阻,只能示意亲兵上前。
几名亲兵上前,将吴广扭住胳膊,按跪在泥泞之中。
孙将尉夺过一条更粗的皮鞭,走到吴广面前,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吴广,你不是能说吗?啊?我现在就打得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高高举起皮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抽下!
“啪!啪!啪!”
一鞭,又一鞭!
皮鞭撕裂空气,带着呼啸声,无情地落在吴广的背上、肩上。每一下,都皮开肉绽,鲜血迅速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混合着雨水,滴落在浑浊的泥水里。
吴广紧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雨水滚落。他强忍着剧痛,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惨叫,只是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这沉默的承受,比凄厉的惨叫更让人心头发紧!
周围的戍卒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素来敬重、待人宽厚的吴广屯长,为了大家都能想到却不敢说的话,遭受如此酷刑,每个人的心都像被那皮鞭狠狠抽打着!
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他们胸中积聚、升温!
阿牛挣扎着从草棚里爬出来,看到这一幕,虚弱地哭喊着:“别打吴屯长!别打了!”
老兵老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其他戍卒也纷纷围拢过来,眼神中的敬畏(对鬼神和陈胜)逐渐被一种实质性的、针对将尉的怒火所取代。人群开始骚动,不满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凭什么这么打人!”
“吴屯长说的有错吗?”
“太过分了!”
孙将尉打累了,喘着粗气,看着跪在泥水里、后背血肉模糊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的吴广,心中那股邪火不但没消,反而因为戍卒们的骚动而更加旺盛。他感觉自己的权威正在受到挑衅!
“看什么看?!都想造反吗?!”孙将尉色厉内荏地朝着围观的戍卒们吼道,同时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个动作,落在了一直混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陈胜眼里!
就是现在!
陈胜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临界点!将尉拔剑,意味着冲突即将升级,也意味着他们“自卫反击”的理由更加充分!
就在孙将尉因为紧张和愤怒,猛地将佩剑拔出半截,试图用寒光闪闪的剑身威慑骚动的人群时——
陈胜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人群中跃出,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动手——!!”
这一声怒吼,如同吹响了总攻的号角!
早就憋着一股劲、等待信号的吴广,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挣脱了按着他的亲兵(那亲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如同猛虎般扑向近在咫尺的孙将尉!
孙将尉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一阵剧痛,那柄刚刚出鞘一半的宝剑,已经被吴广死死抓住!与此同时,陈胜也冲到近前,一拳狠狠砸在孙将尉的面门上!
“砰!”孙将尉鼻梁断裂,鲜血狂喷,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松开了剑柄。
吴广顺势夺过宝剑,没有丝毫犹豫,趁着孙将尉晕头转向之际,将满腔的愤怒和决绝,汇聚于剑尖,狠狠地刺入了孙将尉的胸膛!
“呃……”孙将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没入自己身体的剑刃,又看了看眼前目光冰冷、如同杀神般的吴广,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怪响,然后肥胖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泥泞之中,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一大片泥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电光石火!
从陈胜怒吼,到吴广夺剑杀人,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等众人反应过来,不可一世的孙将尉已经变成了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个一直冷眼旁观、觉得事不关己的钱将尉!
钱将尉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同伴,又看看手持滴血宝剑、浑身煞气的吴广,以及眼神锐利、如同领头狼王的陈胜,他脸上的阴鸷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你……你们……真敢造反?!”钱将尉声音颤抖,脸色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跑!
“打死他!别让他跑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这一声,彻底点燃了积压已久的火山!
早就对这两个作威作福的将尉恨之入骨的戍卒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了上来!他们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随手捡起的木棍、石头,甚至就是自己的拳头和脚!
“为吴屯长报仇!”
“打死这些狗官!”
“反正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愤怒的浪潮瞬间将试图逃跑的钱将尉和他的几个亲兵淹没。乱棍如同雨点般落下,石头狠狠砸下……钱将尉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很快就被淹没在戍卒们愤怒的吼声中。
不过片刻功夫,钱将尉和他的亲兵就被打得不成人形,倒在泥地里,眼见是活不成了。
现场,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九百人粗重而激动的喘息声。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看着泥泞中那几具刚刚还耀武扬威、此刻却已毫无生气的尸体,又看看手持宝剑、傲然挺立的吴广,以及站在他身边、目光扫视全场的陈胜。
他们做到了!他们真的杀死了押送的将尉!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除了造反,只剩下死路一条!
一种混合着弑官后的恐惧、复仇的快意、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和兴奋的复杂情绪,在每个人心中激荡。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聚焦在了陈胜和吴广身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九百人的命运,这刚刚点燃的、微弱的反抗火种,该何去何从?
需要一个人,来告诉他们方向,来赋予他们行动的意义,来将这股弑官的血气,升华为一个更宏大、更激动人心的目标!
陈胜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向前一步,准备开口,将那句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无数遍的、足以掀翻一个时代的宣言,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