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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黑风沼泽,仿佛从一个粘稠的噩梦坠入另一个广袤而肃杀的梦境。
北境荒原展现在眼前,天空是那种被风雪洗涤过的、近乎残酷的湛蓝,云层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裸露的皮肤,带着远方雪山的寒意和某种铁锈般的腥气。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枯黄草甸,间或有嶙峋的怪石和低矮的灌木丛,一片苍凉死寂。
接应他们的是三个作普通牧民打扮的汉子,个个面容粗粝,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有的沉稳与煞气。他们对着苏婉,不,此刻应称她为恢复了本来身份和气势的苏晚(她告知萧璟,此为化名,方便行走),恭敬地行了一个简洁的军中礼节。
“小姐,附近发现多股不明斥候活动,不像戎族,也不完全像北境军的人。此地不宜久留。”为首的名叫石海的汉子沉声禀报,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尤其在掠过萧璟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疑虑。
苏晚点头,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牵来的骏马,那娴熟的姿态与她宫中病弱的形象判若两人。她看向萧璟,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先离开这里,具体事宜,路上说。”
萧璟没有犹豫,也翻身上马。身体的疲惫和肩膀的旧伤仍在隐隐作痛,但此刻的他,如同身处巨大旋涡的中心,信息纷乱,敌友难辨,唯一清晰的,是必须活下去,弄清楚真相。苏晚的出现,将他原本单一的逃亡路线,引向了一条更加扑朔迷离、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岔道。
一行人策马在荒原上疾驰,马蹄踏过枯草,扬起细碎的尘土。石海几人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总能找到相对隐蔽的路径,避开开阔地带。气氛沉默而紧绷,除了风声和马蹄声,便是无形的警惕在蔓延。
疾驰约莫半个时辰后,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暂时休整。
萧璟走到苏晚身边,她正低头检查着手臂上那道被死士划伤的口子,血迹已经凝固,但翻开的皮肉看着依旧狰狞。萧璟默默将之前她用过的伤药递过去。
苏晚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你的伤……”萧璟开口,声音因干渴和疲惫有些沙哑。
“无碍。”苏晚接过药瓶,语气平淡,但指尖在触碰时那微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她并非表面那般毫无波澜。她自行处理伤口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镇北侯府……还有多少旧部?”萧璟终于问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镇北侯府当年谋逆案牵连甚广,几乎被连根拔起,他没想到还有如此精锐的力量留存。
苏晚缠着布条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投向荒原尽头,那里是北境军防线所在的方向,眼神悠远而冰冷:“不多,但都是父亲最忠诚的亲卫,散落在北境各处,以各种身份隐匿。他们相信父亲的清白,也一直在暗中调查。”
她顿了顿,侧头看向萧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楚与恨意:“当年之事,疑点重重。我父亲苏擎天,一生忠烈,马革裹尸,他绝不会通敌叛国!那所谓的证据,定然是精心策划的构陷!”
萧璟沉默。镇北侯苏擎天,曾是威震北境、与他的父皇亦君臣亦友的名将。当年的谋逆案爆发得突然,证据看似确凿,父皇震怒之下……他那时尚且年幼,只记得宫中气氛压抑,随后便是苏家满门抄斩的噩耗。如今身处北境,听着苏晚带着血泪的控诉,那场尘封的旧案,似乎真的蒙着一层厚重的阴影。
“你潜伏宫中多年,就是为了查证此事?”萧璟问道,他很难想象,一个年幼失怙的女子,是如何在虎狼环伺的深宫里,隐忍伪装,一步步追寻真相的。
“是,也不全是。”苏晚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带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沧桑与算计,“宫中是权力中心,是阴谋的源头,也是……最能接近某些人的地方。”她没有明说“某些人”是谁,但萧璟能猜到,或许包括下旨的先帝,或许包括如今龙椅上的萧琰,也或许……还有其他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那些死士,你觉得是谁派来的?”萧璟换了个更紧迫的问题。
苏晚包扎好伤口,拉下衣袖,遮住了伤痕,语气凝重:“不像萧琰的风格,他若要抓你,会动用更‘光明正大’的力量,比如暗卫。也不像鬼面人(鬼谷子)的手段,他更擅长利用人心和局势,而非这种纯粹的杀戮。”她沉吟片刻,“这批死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装备精良却刻意抹去标识……倒像是某位位高权重者,私下圈养的、见不得光的刀。”
“位高权重者……”萧璟喃喃,北境之地,除了将军林风,还有谁有这等实力和动机?林风……他忽然想起苏晚之前的话,“你说我们的目标重合,是指……”
“我查到,当年构陷我父亲的所谓‘通敌’信函,其传递路径和某些印记,与如今北境军中某些隐秘的物资流向,有重叠之处。”苏晚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而殿下你,追寻先帝失踪真相,难道不觉得,当年先帝决定御驾亲征北境,本身就很蹊跷吗?他为何在那个时间点,如此坚决地要亲赴前线?”
萧璟心中巨震!先帝御驾亲征,随后便是在战场上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一直是悬在他心头最大的疑团!若先帝的失踪并非意外,而是与北境的某种阴谋有关,甚至与镇北侯府的冤案有关……那这背后的黑手,其能量和野心,将大到难以想象!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石海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小姐,刚收到鹞鹰传书。北戎王庭内部似有异动,几个大部落正在秘密集结。另外……”他看了一眼萧璟,继续道,“朝廷派出的钦差,兵部侍郎韩青,已押送第一批粮草进入北境,不日将抵达林风将军驻守的磐石堡。随行的,还有暗卫指挥使陆沉。”
萧璟与苏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萧琰的动作好快!明面上是犒军,暗地里陆沉亲至,寻回他是真,恐怕更重要的,是震慑甚至接管北境军权!而北戎的异动,更是将本就复杂的局势推向了一触即发的战争边缘!
他们此刻,不仅要想办法躲避不知来自何方的死士追杀,还要在朝廷钦差和北境军阀的夹缝中求生,更要在这片迷雾之中,撕开掩盖着重重真相的黑幕!
“我们必须赶在韩青和陆沉抵达磐石堡之前,接触到林风。”苏晚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有些事,必须当面问他!”
萧璟看着苏晚坚定的侧脸,又望向苍茫而危机四伏的荒原。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苏晚的仇恨,先帝的失踪,萧琰的逼迫,以及那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巨大黑手……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北境,指向了那座名为磐石堡的军事重镇。
他的逃亡,已然演变成一场席卷帝国北疆的风暴核心。而身边这个身负血海深仇、隐忍多年的女子,是他此刻唯一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尽管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信任的裂痕与过往的疑云。
荒原的风,更冷了。